皇城,禁苑。
安懋睁开了眼。
他现在的睡眠越来越浅,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即使入了眠,也总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让他睡着后也惊悸不安。
就像,在安懋刚刚做的那一个梦里,禅帝死而复生了。
安懋一动,旁边伏着的人亦似惊寐般地跟着醒了,“陛下?”
安懋偏过头,看见出声的人正侧身撑起了小臂,担忧地看向了自己。
安懋伸出手,笑着替人拨了拨倾泻在臂间的如瀑金发,哑着声音道,“今日不朝,朕是醒得早了。”
金发雪肤的少年正睁着一双猫儿似的碧蓝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安懋,少顷,他伸出另一只带了副玉串珠的莹白腕子,小心翼翼地拭了拭安懋额头的那一层薄汗,“陛下,”他轻声道,“您又做梦了。”
安懋一把抓住那只放在自己额上的腕子,接着顺势折过臂弯,将少年揽进了怀里,“是啊,”他摩挲着少年腕子上那副被人体养润了的玉珠子,“朕现在,连在这儿都睡不安稳了。”
少年浑身一凛,靠在男人怀里的单薄背脊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天色尚早,陛下再阖一会儿眼罢。”
安懋自然察觉出少年的恐惧,他用力地拢了一下怀中的身体,无声地笑了一下,道,“不睡了,再过半个多时辰,朕就该去紫宸殿了。”
少年应了一声,未几,小心翼翼地再度开口问道,“陛下做的是什么梦?竟出了这些冷汗。”
安懋“唔”了一声,道,“朕梦见……”他轻声叹息道,“从前了。”
少年闻言不语。
安懋复道,“朕梦见从前朕作臣子时候的事了。”
少年闭起了一双好看的美眸,“可陛下上回才对奴才说过,陛下从前作臣子的时候,比现在要轻松许多。”
安懋笑道,“你竟还记得朕上回说了什么。”
少年喃喃道,“陛下同奴才说的每一句话,奴才都记得。”
安懋道,“好,”他拍了拍少年的手背,“你记得倒好。”
少年又睁开了眼,安懋的声音似贴在他的耳边,“朕愿意你记得。”
少年的呼吸一滞,尔后低语道,“陛下是劳神太过。”
安懋道,“是啊,”他说着,放开了少年的身子,重新翻过了身,面朝帐顶,道,“财政乃一国之本,夏秋又为征税之际,朕不得不多费点儿心。”
少年离了安懋的桎梏,却仍对着床里,“陛下作臣子时,难道费得不是一样的心么?”
安懋阖起了眼,笑道,“朕那时只对自己费心,可现下,”他扯了扯嘴角,“朕不仅要对自己,还要对皇亲、对臣子、对许许多多的百姓费心。”
少年怔了怔,道,“难道无人为陛下分忧吗?”
安懋道,“无人。”他道,“他们都和从前的朕一样,只为自己费心。”
少年道,“难怪陛下睡不安稳,”他翻了个身,转向面对安懋的一侧,“原来陛下每日要面对的,是无数个‘从前的陛下’呢。”
安懋不禁睁开了眼。
少年道,“像陛下这样厉害的人,一国之中存有一人已是国之大幸,怎能再添上二、三人去呢?”他似玩笑般道,“若是为官做臣的都是陛下这样的人,就是安拉临世,也应付不来呢。”
安懋盯着床顶的帐子样纹看了一会儿,哑着嗓音开口道,“你又说错话了。”
少年一凛,就听安懋不紧不慢地道,“朕告诉过你多少回了,东郡没有真主,也没有安拉。”
少年心下一松,应道,“是,奴才说错话了,”他侧转回身,“奴才该说‘太乙天尊’才对。”
安懋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又盯着帐子顶看了好一会儿,复开口道,“倘若朕现下仍旧在做地方官,那德宗……禅帝必定要比朕此刻还要为难罢。”
少年道,“但即使禅帝在世,也理应是陛下的妹妹主政呢。”
安懋弯了弯眉眼,语气中透出一种莫名的愉悦,“不会,”他笑着道,“禅帝若是能长到现在,她一定已经撤帘归政了。”
少年想了想,道,“啊,那禅帝确实为难。”
安懋道,“连你也看出来了?”
少年道,“奴才是听出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是听陛下对奴才说得话听出来的。”
安懋“嗯”了一声,似饶有兴致道,“那便同朕说说,你都听出什么来了?”
少年应了一声,道,“奴才想,陛下现在,正烦恼以前‘受献’的地方官员因为惧怕陛下会‘秋后算账’,而不敢上缴多余的秋赋呢。”
安懋笑着夸道,“嗯,不错,‘秋后算账’这个词儿倒用对了呢。”
少年又道,“另有一样,便是陛下担心,有些‘投献’情形严重的地方州县,即使‘投献’已被叫停,但因为‘投献’出去的土地太多,或者地方官员太过跋扈,而依旧秋赋难收。地方官为了完成陛下派下的收税任务,会放纵底下胥吏横征暴敛,苛剥民财。”
“陛下有心轻徭薄赋,却奈何赋役是一季一年都短缺不得的财政之根;可若是按常例征收,陛下却担心地方官专权太过、扰民害民;若是强行按丰岁季节征收,陛下又实在难以区分‘官不敢缴’与‘民不能交’这两者的……”
安懋接口道,“丰年自然应按丰岁时收,”他道,“如何能说是‘强行征收’呢?”
少年一愣,尔后立刻止住了话头,应声道,“陛下说得是,”他轻声道,“是奴才思虑不当。”
安懋道,“无妨,”他淡淡道,“实际上,你已然虑到了此事的五成了。”
少年心下一怔,不禁暗忖道,难道此事还有另五成么?
安懋似乎不愿再议论这个话题了,他轻咳一声,伸手揽过少年削瘦的肩膀,道,“你想了这么多,一定累了罢。”
少年看出安懋不想再听他议论,便“唔”了一声,应道,“是啊,是有些困顿了。”
安懋拍了拍少年的肩,温声道,“那你就再睡一会儿罢,”他说着,轻轻偏过头,吻了吻少年柔嫩的耳垂,“朕给你哼支歌儿。”
少年轻声应下,依言闭上了眼,少顷,耳畔便响起了悠悠扬扬的歌调儿声,
“济洹之水,赠我以琼瑰。
归乎,归乎,
琼瑰盈吾怀乎……”
这歌声温婉清扬,如同清晨山间拂面而来的那一丝微风,落在人面上,不自觉地便让人舒展了四肢。
少年朦朦胧胧地听了几句,尔后一偏头,酣梦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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