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士谔对安懋浅笑了一下,状似见好就收地端起手中的酒杯略略沾了沾唇。
相较之下,安景反倒显得爽快得多,一听安懋发了话,立即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王杰垂着眼,视线划过桌上的一溜食器摆设,那盘被剥空的蟹壳旁又多了两碟调好的蘸醋,那醋色虽暗,然而其中搁着一些细切的姜丝,拌着用盐炒过的紫苏,便平白多出了一抹亮色来。
王杰盯着那抹亮色看了片刻,心中暗自计较“这一杯酒”理应已喝得告一段落了,就听宋皇后柔声开口道,“四皇子近来可进益了不少呢。”
王杰心下一紧,甫一抬头便撞上了安懋状似探究的目光,王杰刚想彻底地低下头去,安懋便接过宋皇后的话头道,“是啊,理应当赏。”他的语气中透出了点儿微妙的笑意,“如此,便赏狮子骢一匹,携一应鞍马器物于禁苑养之。”
宋士谔闻言,不由自主地看了王杰一眼,见王杰正低垂着头,不禁嗫嚅了一下,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王杰听了,一时未回过味来,只觉得这赏赐可有可无,不痛不痒,但见徐知让立即行礼谢恩,便也跟着口中唱喏,将殿上上座之人一一拜过才罢。
安懋笑了笑,道,“好,好,”他扫视了一圈殿内在座众人,笑着朗声道,“都坐罢。”
众人坐下后,便有宫中歌舞伎上殿献艺,之后陆陆续续地又依次上了几道蟹菜,其中一道“蟹生”,与另一道“螃蟹酿橙”看上去最是令人食指大动。
王杰却觉得不甚自在,他往安景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安景正往周氏女的碟中布菜,心下更生犹疑,不禁侧头对徐知让道,“……未曾想,周庶妃倒比福嗣王博学许多。”
徐知让掩口吃下一个蟹黄饺儿,闻言顿了一顿,才道,“这事倒不奇怪,周氏一向会教女。”
王杰看了徐知让一眼,又笑道,“周氏再擅教女,总不如徐氏会教子。”
徐知让浅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白玉筷子,转而端过了一碗螃蟹清羹,道,“区区一道唐诗题而已,四皇子赞誉太过了。”
王杰执起了手边的筷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慢慢地搛了一筷蟹肉,“圣人之言言犹在耳,我自应谨记于心。”
徐知让舀起一匙羹,笑道,“素日里似乎不常听四皇子这样说话呢。”
王杰笑了笑,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周庶妃未免有些可惜了……”
徐知让一怔,又听王杰喃喃道,“……我隐约觉得,她似乎并非心止于此……”
徐知让想了想,亦低声问道,“四皇子是以为……周庶妃心慕的是圣上而非……”
王杰掩口吃了蟹,继而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指这个意思。”
徐知让抿了匙蟹羹,轻声道,“福嗣王虽非绝佳良配,但好在年岁与周庶妃相仿,这女儿家的心思,理应更倾向于……”
王杰笑道,“可父皇年纪再大,终究是一国之君,福嗣王如何能轻易夺了佳人的芳心去?”
徐知让一愣,随即道,“四皇子的意思是……”
王杰笑了一下,小声道,“依我看,像周氏女这样的女子,实则既不喜欢福嗣王,也并非真心心慕父皇,”他微笑道,“她只是爱恋国君而已。谁做了国君,她便心慕于谁,也并不计较那做国君的年岁几许,更不会在意那做国君的待她如何。”
这回徐知让却不太赞同王杰的观点,“……四皇子未免有些以貌取人了罢。”
王杰微笑道,“我是觉得,她方才起身回答时,末尾特特缀上的那一句,实在太过突兀了。”
徐知让抿了抿唇,道,“四皇子既然厌恶周氏女,那为何又说她是‘可惜’了呢……”
王杰笑道,“她的这份心气儿,生为女子,自然是可惜了。”他微笑道,“若她为男子,则定是无法容忍与福嗣王共处一室的罢。”
徐知让看了王杰一眼,道,“这倒不一定了。”他玩笑般道,“我为男子,却十分愿意与‘非是国君者’共坐一席呢。”
王杰听了,立时笑了起来,“好,好,”王杰说着,难得露出了一丝与他此刻年龄相符的调皮神情,“那之后的联句赋诗……”
徐知让笑道,“四皇子安心即可。”他看着王杰又搛了一筷蟹肉,目光随着王杰的动作往那碟姜汁醋上一掠而过,“不如……四皇子此刻先往后头去更衣,那么待会儿……”
王杰此刻正吃得高兴,又见殿上歌舞并未有停歇的迹象,于是便不以为意道,“不妨事,且先待我吃尽这道‘蟹生’罢。”
徐知让应了一声,没再多劝,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稍稍提高了一点儿声音地对王杰道,“四皇子您的酪……可还吃不吃了?”
王杰瞥了一眼摆在桌案外围的那碗白生生的酪子,以为是徐知让喜欢吃,便立时搁下筷子,并挽起一方长袖想为徐知让将那碗酪拿到近前。
不想尚未动手,一旁原来侯待布菜的宫女蓦地斜插过一只手来,王杰忽地触上女子光滑的手背,下意识地便想避开,不料收势不及,宽幅垂下来扫到手边的酱碟,竟将那一碟醋全然翻到了外头的罗袍上。
王杰不重不轻地“哟”了一声,立时站了起来。
这一下动静不小,连坐在殿中上位的几人也向王杰这边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那宫女亦似被唬了一跳,却不敢扬声求饶,只是喏喏地朝王杰磕着头。
王杰是最见不得这个的,又不愿在此时将这桩“偶然事件”张扬开来,于是只能道,“……无妨,你且替我往后头将这件污衣换下便罢。”
那宫女应了,直起身来便想领着王杰往更衣处去。
王杰瞥了徐知让一眼,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转过了身,却不想,原本理应候在自己身后的徐宁又一次地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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