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
“……这回来定襄,”陆绍江掀开盖碗,朝座中二人笑道,“我可是见了大世面了。”
徐知温正拿着银签儿,掩口嚼着一小块桂花蜜酿糖山楂,他闻言偏过了头,弯起眉眼朝陆绍江微微笑了一笑,似是尝到了什么好吃东西的样子。
徐知恭双手捧着碗盅,亦是笑着打趣道,“淮长兄又不是头一次来定襄,怎地竟这般眼馋肚饱,坐到国公府里来说‘世面’了?”
陆绍江“唔”了一声,呷了口茶,笑道,“正因我见的这‘世面’比国公府里还稀奇,因此才特拿来说上一说呢。”
徐知温放下手,将银签儿子搁到了一旁,“哦?”他笑道,“那我与敬慎可要好好地听一听了。”
陆绍江合起盖碗,微笑道,“如今这定襄的东西市坊可真是日月异新,”他搁下茶盅,“譬如,从前那文房墨斋里的机灵伙计拿着好纸笔是为了招摇富人生意,现下可不对了,这‘黄花笺’、‘散卓笔’,却都往那些穷举人眼前供去了。”
徐知恭微笑道,“近日城中陆续到来些许应考举子,‘文房四宝’畅销于市,也是情理之中。”
陆绍江笑了笑,道,“话虽如此,但二位可有见过一穷举人为求纸笔,甚而甘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险的?”
徐知温端过茶碗的手顿了一顿,“怎么说?”
陆绍江执起一根银签子,一面挑了块糖山楂吃了,一面将当日所见左瑞购笔之情形一五一十地向二人阐明,临了又感叹道,“孔圣人尝云‘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原来我还计较《论语》中言未免有失偏颇,如今才晓得这‘孔孟之道’果然隽永,今世离东周已煌煌千年有余,却不想,那穷困之人,从古至今都未曾变过性情。”
徐知恭接口道,“这话说得很是。”他抿嘴笑道,“依我说,越是败絮其中的穷措大,越是愿花大价钱去买了那金玉等价的物事来填——就是用了‘黄花笺’又如何?难不成还以为这定襄城里的豪门贵戚,都同他们乡里的地主老财似的,平日里连一张规整的笺帖都瞧不见吗?”
陆绍江嘴里正含着小半块糖山楂,闻言更是掩实了口,发出了模糊的笑声,“不过那举人倒不似措大,顶多算半个‘无措人’罢了。”
徐知温开口道,“不过,这伙计能寻出法子,让穷举人从口袋里乖乖摸出最后一缗钱来,也算个肯干的了。”他掀开盖碗,“淮长兄该去书柴桑本家,将这店铺伙计提拔一番才是啊。”
徐知恭闻言,不禁看了徐知温一眼,随即便立时敛了面上的笑容。
陆绍江“哟”了一声,放下手,似笑非笑地道,“我可不做这缺德事。”
徐知温抿了口茶,道,“‘在商言商,无利不商’,如何能说是‘缺德’呢?”
陆绍江嗤道,“历年春闱、殿试所用之纸墨笔砚皆由礼部所发,那穷举人买时虽自以为得计,殊不知,他便是拿金箔玉髓作了文章,也呈不到圣上跟前儿去啊。”
徐知恭微笑道,“呈不到圣上跟前儿,还呈不到‘奴才’跟前吗……”
徐知温瞥了徐知恭一眼,开口道,“所以啊,”他放下茶碗,不咸不淡地道,“这就是陆海生的能耐了。”
陆绍江看向徐知温,“按和厚的意思,我还得向我六弟多学着点儿了?”
徐知温微笑道,“我的意思是,就是不想学他,淮长兄在人背后也别轻易议论是非。”
陆绍江看了徐知温一眼,接着轻轻地“哼”了一记,道,“好,好,我再不议论了。”
徐知温又道,“这‘黄花笺’每日一沓沓地送进来,总有它的缘由,‘无措人’虽多,但总不至于全东郡的举子中都挑不出可用之才罢?”他一边说着,一边淡淡地斜了陆绍江一眼,“淮长兄这话若给旁人听见了,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呢。”
陆绍江笑了笑,道,“和厚多虑了,”他拿着银签子又叉起一块糖山楂,“这话啊,我只坐在国公府里说,就是有生事的‘旁人’,那也是国公府的‘旁人’,与我可无甚关系啊。”
徐知温扯了扯嘴角,似嗔怪般地道,“撇清得倒快。”
陆绍江瞪了他一眼,掩着口嚼完点心,道,“我特特地拿这桩事体出来说,也是给你们提个醒儿。”
徐知恭笑道,“一做作书生而已,也值得淮长兄费这份心么?”
陆绍江微笑道,“孔圣人有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若当真只是‘做作’却不打紧,我只怕有那一等原无脸面之人,来了定襄便撒了欢儿了,先是明火执仗地作弄出一派体面勾了贵人,后又仗着一张好脸儿装起可怜来了。”
徐知温听了,只抿着嘴笑。
徐知恭笑道,“这话怎么说得?进士名册原就应全凭圣上裁决,这‘天子门生’的体面,旁人如何置喙得了?”
陆绍江微笑道,“看来我是白说一句了。”
徐知温笑道,“古人之风,今人自不可慕,不过究竟‘有无脸面’,淮长兄又是如何判定的呢?”
陆绍江将手中的银签子往一块糖山楂上重重地一插,展眉便笑道,“依我说,那华傲国国境边的黑鞑蛮子分得就极好,‘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一官、二吏为先者贵也,是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为后者贱也,是谓其无益于国也。”
徐知恭笑着叹道,“那黑鞑蛮子可真是偏心。”
陆绍江笑道,“这怎么说?”
徐知温笑着接口道,“匠、娼、儒、丐中,唯这‘九等儒’或有应举之才,黑鞑蛮子这样分门别类,岂不是意图断了儒生的根本么?”
陆绍江似讥似讽道,“昔年汉高祖起兵时,尚解儒生之冠而溲溺其中,如今过了这千八百年,二位可当真见儒生断了根了?”他又“哼”了一声,“不过是换了模样再活罢了。”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那依淮长兄说,现今的‘九等儒’应是何种模样呢?”
陆绍江微微一笑,随后神色稍敛,不轻不重地吐出了三个字道,“教书婊。”
徐知恭一怔,脱口即道,“此称不雅。”他顿了一顿,又带了点儿转寰意味地补充道,“淮长兄莫不是想效仿昔年郦食其之‘狂’乎?”
陆绍江笑了一笑,半似玩笑般地道,“我只是忽然想到,当今圣上严忌私妓,东郡既无妓,‘九等儒’便应与‘八等娼’合而为一。在座皆乃东郡子民,既以黑鞑之规将儒生定为九等,亦应遵循我朝天子律法才是啊。”
徐知恭闻言一愣,一时竟接不上口,他低下头抿了口茶,余光不禁往徐知温的方向晃了一晃。
徐知温笑了笑,刚要说话,就见外头仪门边的一小厮进来通报,说徐知让从宫里回来了。
徐知温蓦地止住了话头,他转头看了陆绍江一眼,见陆绍江并无反对之意,便开口吩咐道,“好,那便请五少爷先来见一见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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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论语》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孔子说“贫穷而能够没有怨恨是很难做到的,富裕而不骄傲是容易做到的。”
2《论语》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孔子说“古代的人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而现在的人学习是为了给别人看。”
3关于“九儒十丐”的说法
郑思肖《心史》“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
谢枋得《叠山集》“滑稽之雄,以儒者为戏曰我大元典制,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谓其无益于国也。”
其实按照《叠山集》中之说法,原作者并未说“九儒十丐”是元代定制,相反,他说“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之说,乃是“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的戏谑之语。
而根据元代政府的职业划分来看,元代文献中比较常见的户计有军、站、民、匠、儒、医卜、阴阳、僧、道、也里可温(基督教神职人员)、答失蛮(回教神职人员)、斡脱(高利贷经营商)、商贾、灶(盐业)、船、弓手、急递铺、打捕鹰房等。
因此,所谓元代分全国为十等人之说,本身是毫无根据、不符合正史记载的。
4“汉高祖溲溺儒生帽”
等到陈胜、项梁等人反秦起义的时候,各路将领攻城略地经过高阳的有数十人,但郦食其听说这些都是一些斤斤计较、喜欢烦琐细小的礼节,刚愎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的小人,因此他就深居简出,隐藏起来,不去逢迎这些人。
后来,他听说刘邦带兵攻城略地来到陈留郊外,刘邦部下的一个骑士恰恰是郦食其邻里故人的儿子,刘邦时常向他打听他家乡的贤士俊杰。
一天,骑士回家,郦食其看到他,对他说道“我听说沛公刘邦傲慢而看不起人,但他有许多远大的谋略,这才是我真正想要追随的人,只是苦于没人替我介绍。你见到沛公,可以这样对他说,‘我的家乡有位郦先生,年纪已有六十多岁,身高八尺,人们都称他是狂生,但是他自己说并非狂生。’”
骑士回答说“沛公刘邦并不喜欢儒生,许多人头戴儒生的帽子来见他,他就立刻把他们的帽子摘下来,在里边撒尿。在和人谈话的时候,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所以您最好不要以儒生的身份去向他游说。”
郦食其说“你只管像我教你的这样说。”
骑士回去之后,就按郦生嘱咐的话从容地告诉了刘邦。
《史记》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齱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
後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适郦生里中子也,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
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原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
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
郦生曰“弟言之。”
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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