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周府。
纪洵美跪在地上,手上拿着一柄“美人锤”,正轻轻地给周胤绪捶着腿。
周胤绪斜倚在榻,执了本从书架上随手取来的诗集,一页页地翻着,可过了没一会儿,他便合上了眼,似是闭目养神,又像是困极了的样子。
纪洵美低着头,心下突突直跳,她一记又一记,匀力地捶着周胤绪的腿,脑中却转过无数个念头,它们断断续续的交杂一起,扰得纪洵美不禁有些心烦意乱了起来。
就在这时,周胤绪忽然“嘶”了一声,睁开了眼。
纪洵美蓦地回过了神,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见周胤绪正半眯着眼,一脸不耐地看着自己,不觉全身一凛,放下“美人锤”小声道,“……惊扰了爷午休……妾身……”
周胤绪低沉着声线“唔”了一记,微微皱了下眉,“到外头跪着去。”
纪洵美咬了咬唇,应道,“是。”
说罢,她抻了抻小腿,摇晃着就要起身。
不知是因方才跪得久了,还是因着思绪繁乱的缘故,纪洵美甫一起身,直觉得膝窝酸软,不待她稳住身子,便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周胤绪听见响动,不禁往纪洵美的方向瞟了几眼,纪洵美仍弯腰屈身地低着头,只有发上那支正在摇晃的步摇似不动声色地显露出一丝她心中的惊惶。
周胤绪张了张口,道,“算了,”他慢慢地坐起了身,“深秋了,你又穿得这样单薄,万一着了凉,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纪洵美忙接口道,“是妾身不好,爷前两日在外东奔西走,本就劳累,今日难得得空歇息一会儿……”
周胤绪“嗯”了一声,抬起手揉了揉前额,“你对我倒是上心啊,”他放下手,“身在后院,却知道我前两日都在忙什么。”
纪洵美道,“《女诫》七则,‘专心’第五,《女宪》有云‘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故而妾身所求,莫若专心正色,以求夫心矣。”
周胤绪笑了一下,笑容里掺了点儿少见的疲惫,“对,对,我忘了,你是通诗书的。”他说着,慢慢往榻的一侧挪了一挪,“正好,我看书乏味呢,不如你上来念给我听。”
纪洵美心中一喜,刚半直起身,就听周胤绪又补充了一句,“把榻几子也搬过来罢,左右我也睡不着了。”
纪洵美应了,她的膝盖依旧酸软难支,挪动起来便慢了些,待她半侧着身子坐到周胤绪对面的时候,周胤绪已然有些不耐烦了,他将手上的诗集在几上一掼,往纪洵美的方向推了过去。
纪洵美伸手拿过,“爷原来在读《玉台新咏》啊。”
周胤绪见纪洵美面上无半点儿羞怯的模样,不禁问道,“否则呢?”他悠然道,“你以为我该读些什么呢?”
纪洵美道,“‘文选烂,秀才半’,南朝文学气象蓬勃,士子大多应读《昭明文选》才是啊。”
周胤绪听了,笑着逗她道,“你为女子,所读却不止《女诫》,我既为男子,又何必拘泥于经史子集呢?”
纪洵美一怔,正犹豫着分辨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就听周胤绪继续道,“再者,‘宫体诗’绮丽,在闺房中由女子读来最是娓娓情长啊。”
纪洵美心念一转,笑着应了下来,翻开手上的书册道,“爷想听妾身念哪一首呢?”
周胤绪浅笑了一下,道,“你说你‘专心’以求‘夫心’,那此刻读什么,便由你来挑罢。”他以肘撑几,前倾着身子,托着下巴调笑道,“让我瞧瞧你能不能‘得意一人’?”
纪洵美对着周胤绪微微一笑,随即施施然地将手中诗集翻至一页,轻启樱唇,朗声念道,“‘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
周胤绪闻声一愣,不觉慢慢敛了笑容。
纪洵美似未察觉周胤绪的神情变化,只是盯着书册继续念道,
“……
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连璧锦,笺织细种花。
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
……”
周胤绪截声道,“换一首罢。”他顿了顿,道,“这首诗由你来念,太过勉强了。”
纪洵美放下书册,道,“爷是觉得这首诗不好呢,还是嫌妾身念得不好?”
周胤绪道,“都不好。”
纪洵美看了周胤绪一眼,将手中的诗集放到了几上,接着扶着榻慢慢起了身,弯了弯膝,道,“……扫了爷的兴了。”
周胤绪没看她,“听范大人说,你在广德军为营伎时,与彭寄安倒是十分投缘,又是画画儿又是和诗的,”他翻着几上的书册,“怎么到了我这儿,连一首好诗都挑不出了?”
纪洵美抿了抿唇,道,“妾身愚钝,不知爷喜好何诗,还请爷示下。”
周胤绪瞥了她一眼,伸手拿过方才被搁在几上的《玉台新咏》,草草翻过几页,念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纪洵美一怔,不禁抬起了头来,只见周胤绪面色无波,清口读道,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
纪洵美轻声接口道,“‘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周胤绪合起了手中的诗集,“同是写闺阁中事,魏文帝之诗悱恻婉转,其笔下柔肠远胜南梁简文帝数倍矣。”他拍了拍书册的封面,“你又何必,专挑了首难读的诗来读呢?”
纪洵美心下一怔,她觑了周胤绪一眼,用带了点儿试探的语气道,“妾身非‘郑家泥中婢’,虽得蒙爷赞赏,但论起知心称意、诗学掌故来,妾身尚须爷多多指点。”
周胤绪笑了笑,道,“简单得很,”他说着,将手中的诗册轻轻一扔,“譬如,依我看,方才你读的那一首‘羽帐晨香满’云云,合该往彭寄安跟前儿读去才是啊。”
纪洵美惊讶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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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诫》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故《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由斯言之,夫不可不求其心。然所求者,亦非谓佞媚苟亲也,固莫若专心正色。
专心第五。《礼记》说,男子有再娶的道理,女子没有适二夫的道理。所以说,丈夫是妻子的天。天是无法逃离的,所以丈夫也是不能离开的。
你的行为要是违背神祇,上天就会惩罚你;你的礼义没有做到,丈夫就会怠慢你。
所以《女宪》说“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要得到丈夫发自内心的尊重与信赖,妻子莫过于专心正色。
2“宫体诗”产生于六朝梁代大通年间,其名起于简文帝萧纲,《梁书》“雅好赋诗,其自序云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帝文伤于轻靡,时号‘宫体’。”
3纪洵美念的就是南梁简文帝萧纲写的“宫体诗”《诗》,其诗的主题就是恋童。
诗
南北朝·萧纲
娇丽质,践董复超瑕。
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
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连璧锦,笺织细种花。
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怀猜非后钓,密爱似前车。
足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4燕歌行二首·其一
魏晋·曹丕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5“郑家泥中婢”
《世说新语》郑玄家奴婢皆读书。
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
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
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
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奴。”
郑玄家里的奴婢都读书。
一次郑玄曾使唤一个婢女,事情干得不称心,郑玄要打她。
她刚要分辩,郑玄生气了,叫人把她拉到泥里。
一会儿又有一个婢女走来,问她“胡为乎泥中?”
她回答说“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这里的“胡为乎泥中”,引自《诗经·邶风·式微》,意为“你为什么会在泥水中”。
“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引自《诗经·邶风·柏舟》,意为“我去诉说,反而惹得他发火。”
因此,“郑玄诗婢”这一典故,在后世一般用来形容诗礼传家,家风儒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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