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则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伸出手去轻轻推了佟崇福一把,纠正道,“唉,唉,可不能这么骂人啊,你四弟若听见了,学坏了可不好。”
佟崇福吐了吐舌,“还不是跟爹你学的。”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再说四弟笨得很,平日温书,我得教他好几遍才能记住一句诗,哪儿那么容易就学坏了?”
佟正则立即瞪起了眼睛,“有这么说弟弟的么?刚才还说心疼你娘呢,要不是你天天在这儿说你四弟笨笨笨的,你娘咋会再想生一个咧?”
佟崇福嘟囔道,“怀的这一个也不定是弟弟啊,说不准,是个漂漂亮亮的‘五妹’哩。”
佟正则抬手就往佟崇福头上敲了一个“暴栗”,“咋说话咧?我昨儿还摸过你娘的肚子是尖的,这怀相一看就知道是男孩儿,城里的大夫都这么说哩,咋你说怀女就成女的啦?!”
佟崇福翻了个白眼,心想大娘摸出脉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就看出孕肚是尖的了,这不是瞎胡闹嘛,嘴上却应道,“好好好,爹你说是啥就是啥罢。”
佟正则瞟了他一眼,又教训道,“往后可别那么骂人了啊,爹是没文化,你可是读过书的,咋也跟着你爹没文化哩?”
佟崇福“哼唧”了一下,小声道,“有文化的人也骂人咧。”
佟正则笑道,“可有文化的人不骂娘啊。”
佟崇福一怔,又听佟正则继续道,“爹为啥要费那些钱送你去读书,就是要让你知道那些有文化的人是咋说话、咋办事的。你以为朝廷不知道‘四书’难念啊,它为啥规定要考那些难念的书才能做官,不就是因为从古至今那些有文化的人都按书上的那套东西说话办事么?朝廷这么规定,咱们就得跟着朝廷走,知道不?”
佟崇福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一乖巧,陡然又变回了之前女孩儿似的文静模样,佟正则看了,又叹息道,“还有啊,你看看你,白白净净的,还坐着绣花,哪里有个男人的模样!要不再学点儿文化,以后别人不得欺负死你哦!”
佟崇福不以为意道,“这不有爹你吗?”
佟正则又是一瞪眼,“要我死了咧?我死了你咋办咧?你二妹、三妹都是要嫁出去的人,你四弟又小,和你年岁又差那么多,一时帮衬不上你,到头来,不还得全靠你自己咧?你现在不好好学点儿文化,以后和那些‘官老爷’说不到一块,打架又打不过别人,我看你怎么办差!”
佟崇福轻轻“哦”了一声,道,“爹,你少操些这些闲心嘛。”
佟正则道,“我能不操心吗?”他有点气急道,“人家‘知县老爷’急了,都能念叨几句什么‘不为天地立心何为生民立命’,你都还没急呢,发点牢骚就一口一个‘逼’的,这像是有文化人的样儿吗?”
佟崇福“嗐”了一记,挥了挥手,道,“那些酸词儿,我是不稀得在爹跟前念叨。”
佟正则“切”了一下,“你不稀得我稀得,你倒是念几句给我听听啊。”
佟崇福舔了下唇,索性放下绣绷,朝佟正则笑道,“爹要听啥?我给爹念。”
佟正则见了他这模样,倒不禁好笑起来,“就说你刚才的那一句……教书逼不要逼脸,这要换成‘四书五经’里文化人的句子,该咋念呐?”
佟崇福沉吟片刻,脱口即道,“《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今童子之师,多为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昔所谓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然仗荣威势,贪婪无厌,贿金贻谤,有恃无恐,其挟之童子,犹如昔年之贼臣挟天子以令诸侯者也。所谓师者煌煌,恍如昔年‘三桓’之赫;童子靡萎,仿若周赧王、汉献帝之危乱困顿也。”
“《诗经》有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又云,‘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昔之鼠祸成群,犹如今之‘师患’为殃;然鼠祸可治,‘人患’何之其谓也……”
佟正则打断道,“行了,行了,”他说着,面上不觉闪过一丝隐约的笑意,“我就那么一句,你叭叭儿的,给我整出这么一长段来!”
佟崇福笑嘻嘻道,“爹你不懂了罢,这有文化的人他不骂娘的关窍就在这叭叭叭的一长段里,咱一句话的事儿,他整一长段,好赖话都托‘四书五经’里的‘圣人’们说了,自然就不用骂娘了。”
“就好比说我方才的那一长段罢,其实我的意思就是,老鼠还要逼脸,教书逼咋不要逼脸咧,但是这句话换成《诗经》里的诗,再用《孟子》里的意思一替,要有人想反驳,先得驳了这两本书,偏这两本书还都驳不得,可不是就骂得人没话了么?”
佟正则听了,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样一说,果然不用骂娘了。”他笑了一会儿,又道,“以后你教你四弟啊,干脆也这么教了罢,这‘四书五经’也是人写出来的,哪儿就那么高深了?骂娘都可以替了意思的东西,也不用一遍遍地去死背它了,知道怎么用才要紧呢!”
佟崇福嘻嘻笑着应了下来,又道,“何止‘四书五经’啊,那些个《史记》啊、《资治通鉴》什么的也一样,就是讲以前古人的故事嘛!”
说话间,外头忽然响起一小女孩脆生生的叫喊,“爹!我拿着重阳糕回来了!”
那女孩显然是在院儿里,然而她的喊声,却能清清楚楚地传到东屋,佟正则听见了,不禁瞪了正在高谈阔论的佟崇福一眼,尔后敷衍般地应了一句,“啊!三丫回来啦?”
那女孩又喊道,“是啊!爹!大伯还让我同爹说,一会儿约好了,要和爹一块儿去城里茶馆的!爹你别忘了!”
佟正则一边将炕几上的信收好,一边答道,“忘不了!快帮你二姐干活去罢!”
佟崇福看了佟正则一眼,忽而开口道,“爹你方才还说要喂大娘吃安胎药的。”
佟正则挥了下手,不甚在意地道,“你娘天天要吃药,又不缺这一顿,这顿不行就下回再喂呗。”
佟崇福努了努嘴,“那药闻着都苦,爹时不时地就和大伯去城里茶馆,咋不想着带几块糖回来给大娘甜甜嘴咧?”
佟正则这时已然下了炕,听见这话,倒回过头来着意看了佟崇福一眼,尔后又转回头去,带了点儿笑意地应道,“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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