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周府。
“……昨儿听你母亲提起,”周惇手上拿着一份笺帖,“说鲁州孔氏的夫人给她递了信来,说明年春闱,孔氏子弟中,亦有举子要来定襄赴考,到时将随携一名孔家小姐,希望……”
话音未落,周胤微便开口道,“儿子不敢高攀。”
周惇合起笺帖,抬眼见周胤微仍坐在一侧,低着头,手上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系在腰间的一枚香囊,不觉有些气闷,“只是小住几日,行个方便罢了。”
周胤微淡淡道,“鲁州孔氏乃东郡之‘天下第一府’,世袭‘衍圣公’更是位列一品之上,为孔圣人之嫡系子孙,是真真正正的‘世代罔替’。想来那位孔家小姐,必定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父亲又何苦令其颠簸劳碌,来这太师府小住,岂不委屈了这位孔家小姐?”
周惇笑了一下,继而温声道,“孔氏道德传家,教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知书达礼。”他顿了顿,见周胤微依旧不为所动的样子,又补充道,“再者,孔氏子弟博学多才,若住在府中,你与他切磋文章也容易些。”
周胤微淡漠道,“孔氏的文章,读了也无甚裨益,还不如不读。”他低着头,“父亲何必画蛇添足呢?”
周惇瞥了他一眼,道,“《书传》有云‘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所谓‘丈夫龙变’,你未免,也太骄矜了。”
“昔年宋仁宗赐封孔圣人第四十五代孙孔子庄时,曾为孔府亲写了一副对联,题于宅门之上,其文曰,‘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如此尊荣,传承至今,实可谓世所罕见了。”
周胤微听了,仍是淡淡的,“是啊,此联口气之大自不待言,儿子还听闻,其联最发人深省之处,是上联‘安富尊荣’中的‘富’字,以及下联‘文章道德’中的‘章’字。”
“据说昔年宋仁宗题此联时,特特地于‘富’字上少点了一点、‘章’字中多加了一笔,意为衍圣公官至极位,田地万亩千顷,自然是富贵没了顶;孔圣人‘德侔天地’,圣人之家的‘礼乐学说’,自然亦是文章传世、日月同光。”
“杜牧之尝有诗云,‘君为珠履三千客,我是青衿七十徒’,”他拨弄着从香囊上垂下的一根穗子,“昔年楚客趿珠履而惭赵使,如今儿子闻孔圣人之名而愧退之,也是不足为奇了。”
周惇道,“退则退矣,”他顿了顿,又道,“何必要说孔氏文章无所裨益呢?”
周胤微张了张口,刚要解释,就听周惇继续道,“君子学以干禄,是则‘言寡尤,行寡悔’,孔氏贵名名动天下,你太轻视孔氏了,这样不好。”
周胤微低眉道,“是。”他应了一声,“儿子只是不想委屈了……”
周惇接口道,“你若实在不喜欢与孔氏子弟交往,避了不见就是。”
周胤微点了下头,从周惇的角度看上去幅度并不大,“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想来孔氏子弟师承先祖,定比儿子更加熟悉《论语》中言罢。”
周惇道,“那是自然,”他笑了一下,“‘孝悌为先’嘛。”
周胤微低着头,“其实,”他蠕动着嘴唇,“若是那位孔家小姐果真是一位端庄有礼的淑女,大可以待到选秀之时,再筹备婚嫁事宜。”
周惇抿了下唇,淡然道,“圣上一向不好女色,选秀遥遥无期,何必误了那位孔家小姐的芳华呢?”
周胤微道,“可皇后贤德,”他认真道,“二皇子又尚未封王。若是能早日为东宫与二皇子挑上一位适当的皇妃,二皇子开府封爵,自然是指日可待。”
周惇道,“东宫与二皇子年纪尚小,此时谏言议亲,未免太显眼了些。”
周胤微抚了抚香囊上的流苏,道,“抑或,嫁与福嗣王为嗣王妃,也未尝不是一桩好姻缘。”
周惇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其实你不是不喜欢那位孔家小姐,”他淡淡道,“你就是想像你大哥一样,为福嗣王议亲。”
周胤微的睫毛颤了颤,随即不置可否道,“福嗣王天潢贵胄,连‘投献’一事都能御前进谏,独善其身,依儿子看,福嗣王才配得上鲁州孔氏的嫡出小姐呢。”
周惇盯着周胤微看了一会儿,忽而又道,“你也不是在说福嗣王才配得上,”他的语气中带了点儿微妙的笑意,像是赞许,又像是感慨,“你是在说,鲁州孔氏拥田万顷,富贵无边,圣上若真心想以‘赎买’治‘投献’,理应先治衍圣公府才是。”
周胤微偏了一下身子,“儿子只是在为那位孔家小姐委屈……”
周惇打断道,“我知道,”他淡然道,“从方才到现在,你已然道了三声‘委屈’了,要再说下去,连我都要为那位孔家小姐委屈了。”
周胤微抿了下唇,道,“那父亲不如……”
周惇接口道,“你若实在不喜欢,我便去同你母亲商议,这议亲的事,不妨就先压一压。”
周胤微立即道,“多谢父亲。”
周惇又道,“不过孔氏子弟来拜访时,你总得与那位孔家小姐见上一面罢。”
周胤微默然片刻,道,“听闻衍圣公府最为恪守先贤之‘礼’,儿子是怕自己孟浪,陡然惊扰了那位孔家小姐,反倒失了气度了。”
周惇浅笑着拍了拍桌上方才被搁下的笺帖,“可你母亲同我说,那位孔家小姐生得极为貌美呢。”
周胤微道,“‘娶妻娶德’,圣上为万民表率,尚且不好女色,儿子自然更加不应‘以貌取人’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礼记》有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孔家小姐待字闺中,来府拜访也应由母亲接待,儿子如何能贸然与一位未出阁的小姐同桌共席呢?”
周惇笑了一笑,不再勉强周胤微见孔氏女,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礼’者不可废,否则就是有心推脱,轻易也寻不出一个体面的借口来,”他浅笑道,“可见呐,这‘孔庙’还砸不得呢。”
——————
——————
1“衍圣公”
衍圣公,为孔子嫡长子孙的世袭封号,
始于宋至和二年,宋仁宗封孔子四十五代孙孔宗愿为“衍圣公”,
宋徽宗时封为世袭“衍圣公”,孔府也就被称“衍圣公府”,
此世袭称号至1935年(民国二十四年),国民政府封孔子第七十七代孙孔德成,为末代衍圣公,首任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
文中的衍圣公府与衍圣公门上的那副对联至今仍在山东省曲阜市,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4年12月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2“丈夫龙变”
当时平阳公主守寡,应该选一位列侯做她的丈夫。
公主和左右侍从议论长安城里的列侯谁可以做她的丈夫,都说大将军卫青可以。
公主笑着说“这是从我们家出去的人,我常常让他骑马跟随我出入,怎能让他做我的丈夫呢?”
左右侍从们说“如今大将军的姐姐是皇后,她的三个儿子都封侯了,富贵震动天下,公主怎么倒把他看轻了呢?”
于是公主才同意了。
把此事告诉皇后,皇后让禀告武帝,武帝就诏令卫将军做平阳公主的丈夫。
褚先生说“丈夫可以像龙那样变化。”
书传上面说“蛇变成龙,不会改变它的花纹;家变成了国,不会改变它的姓氏。”
丈夫在富贵的时候,有多少污点都可以被掩盖消除,变得光彩荣耀,贫贱时候的事情怎么能够牵累他呢!
《史记》是时平阳主寡居,当用列侯尚主。
主与左右议长安中列侯可为夫者,皆言大将军可。
主笑曰“此出吾家,常使令骑从我出入耳,柰何用为夫乎?”
左右侍御者曰“今大将军姊为皇后,三子为侯,富贵振动天下,主何以易之乎?”
於是主乃许之。
言之皇后,令白之武帝,乃诏卫将军尚平阳公主焉。
褚先生曰丈夫龙变。
传曰“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
丈夫当时富贵,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之哉!
3送王侍御赴夏口座主幕
唐·杜牧
君为珠履三千客,我是青衿七十徒。
礼数全优知隗始,讨论常见念回愚。
黄鹤楼前春水阔,一杯还忆故人无?
4“楚客趿珠履而惭赵使”
有一次,赵国平原君派使臣到春申君这里来访问,春申君把他们一行安排在上等客馆住下。
赵国使臣想向楚国夸耀赵国的富有,特意用玳瑁簪子绾插冠髻,亮出用珠玉装饰的剑鞘,请求招来春申君的宾客会面。
而春申君的三千门客都穿着宝珠做的鞋子来见赵国使臣,使赵国使臣自惭形秽。
《史记》赵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春申君舍之於上舍。
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
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5“言寡尤,行寡悔”
《论语》子张学干禄。
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张要学谋取官职的办法。
孔子说“要多听,有怀疑的地方先放在一旁不说,其余有把握的,也要谨慎地说出来,这样就可以少犯错误;要多看,有怀疑的地方先放在一旁不做,其余有握的,也要谨慎地去做,就能减少后悔。说话少过失,做事少后悔,官职俸禄就在这里了。”
6《论语》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子贡问怎样做一个君子。孔子说“对于你要说的话,先实行了,再说出来,这就够说是一个君子了。”
7《礼记》其相授,则女受以篚,其无篚则皆坐奠之而后取之。
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内言不出,外言不入。
如果男女之间必须传递东西,那么女方要用一个竹筐来承接。如果没有竹筐,就要由递东西的人坐下把东西放在地上,然后由接东西的人坐下把东西从地上取走。
男女不在同一口井上汲水,不同用一间浴室洗澡,不互相通用一床寝席,不互相讨借东西,不能男女衣裳混着穿。闺门内讲的不可传之于外,闺门外讲的不可传之于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