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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七章 窫窳其民
    宋圣哲笑着打趣道,“圣乐一奏,‘百兽率舞’,罗大人的话,我听得明白。”

    彭平康淡笑着看了宋圣哲一眼,虚掩着口,将碗中的脯肉放进了嘴里。

    罗蒙正笑着反问道,“哦?”

    宋圣哲轻笑道,“人神易感,鸟兽难感,百兽相率而舞,则神人和可知也。《尚书》中夔云此者,是以言舜帝之德及鸟兽也。”他掩了掩口,笑眯眯道,“因而罗大人方才面儿上是在拿我取笑,实则却是在‘颂圣’呢。”

    罗蒙正“哟”了一声,“宋大人很会‘听话’么。”

    宋圣哲笑容更盛,“我名中即有一字讳‘圣’,自然会听‘颂圣’的话了。”

    罗蒙正微微一滞,目光不自觉地往彭平康的方向划去。

    彭平康放下筷子,抬头笑道,“宋大人饱读诗书,又爱取笑,罗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罗蒙正笑道,“彭大人亦是进士出身,论起诗书来,自不会差了宋大人一截儿去,怎地却不见彭大人取笑呢?”

    彭平康浅笑道,“‘食人’的诗书我读过得倒不多,只知《山海经》中有一兽,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居少咸之山,以食人为生。”

    齐得韬听了,不禁在一旁抿嘴笑了起来。

    傅楚瞥了罗蒙正一眼,尔后朝齐得韬的方向开口道,“彭大人又没在取笑,齐大人怎么先笑了呢?”

    齐得韬又笑了两下,才道,“我是在想,彭大人特取《山海经》中一兽,岂不是正对应了宋大人方才所说的‘鸟兽难感’么?”

    宋圣哲轻笑道,“齐大人别急,彭大人的话还没说完呢,”他微笑道,“除了周大人,我还从未听彭大人当面回护过谁呢。”

    罗蒙正瞟了宋圣哲一眼,继而微笑道,“我倒记得李长吉写过一句‘狻猊猰貐吐馋涎’,却不知‘猰貐’原是要‘食人’的呢。”

    彭平康浅笑道,“我原也不知,是读了扬子云的《长杨赋》后才与《山海经》中所载系联起来的。”

    罗蒙正闻言便笑,“彭大人还说自己‘食人’的诗赋读得不多,实在是过于谦虚了呢。”

    彭平康淡笑道,“原是不多,只是方才听罗大人‘颂圣’,便偶然想起《长杨赋》中的一句‘窫窳其民’了。”

    罗蒙正笑了一下,道,“正所谓,‘歇马独来寻故事,文章两汉愧杨雄’,彭大人自琅州来,果不负‘西蜀子云亭’之蓬荜辉新啊。”他顿了顿,又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地道,“只是扬子云之《长杨赋》是借‘颂圣’之机,讽谏汉成帝‘劳民伤财’,我方才虽是在取笑,却没有半点儿冒犯天威的意思啊。”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这是自然。”他偏了下头,“彭大人引《长杨赋》,亦不过是以‘窫窳’一兽讥讽昔日之暴秦而已。”

    傅楚笑道,“是啊,汉成帝建‘长杨馆’,是为宣示大汉国威,即便扬子云有所讽谏,也不过是‘胡人获我禽兽,竞不知我亦获其王侯’之外的笑谈罢了。”

    齐得韬笑着接过了话头,“扬子云笑谈之人颇多,连屈原之《离骚》,都摭其文而反之曰《反离骚》,文士先贤尚且如此,何况汉成帝乎?既是笑谈,罗大人实不必太过在意那等‘雕虫篆刻’之学中的‘天威’二字了。”

    罗蒙正笑着点了点头,“非是我在意,只是孔圣人说‘慎言其余’,”他顿了一顿,又看向彭平康道,“我怕彭大人‘言尤行悔’呢。”

    彭平康听了,只微笑不语。

    倒是宋圣哲开口道,“怎么会呢?”他微笑道,“罗大人颂的是我这一‘圣’,就是冒犯,也是冒犯大汉天威,大汉距今已千年有余,旧朝‘天威’,与我东郡何干?”

    罗蒙正浅笑道,“这却不一定了,譬如昔年扬子云生性豁达,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是不遇,全乎命也,然王莽当政之时,扬子云为避治狱使者,从天禄阁上自投而下,可见即使本志淡泊者,尚不免庸主当道之难,命途多舛之苦,”他又朝彭平康微笑道,“何况我与彭大人,原就为宦途道上客、名利场中人呢?”

    彭平康笑了起来,“罗大人说笑了,我哪里比得上扬子云呢?”他淡笑道,“若说命途多舛,倒叫我想起纪万里了……”

    齐得韬接口道,“‘凡人贱近而贵远’,彭大人不必过于感怀。”

    傅楚瞥了齐得韬一眼,笑着接过罗蒙正的话头道,“这却是奇了,”他微笑道,“王莽以复古而改制,然扬子云以好古而求文章,同是以‘古’为名,扬子云又何苦投阁避使?”

    宋圣哲笑道,“王莽昔以符命自立,篡汉即位之后,自然欲绝符命之源以神化前事,当此之时,甄丰之子甄寻、刘歆之子刘棻复献符瑞以上,故而王莽杀甄丰父子、投刘棻于四裔,由此观之,王莽‘言古’却不‘好古’,名为以公代私,实则收天下之利为己有,如此‘复古’,又何以与扬子云之‘追古’相较?”

    罗蒙正浅笑道,“宋大人不但话听得明白,见事更是清楚。”

    宋圣哲微笑道,“罗大人又何尝不清楚,只是谨遵孔圣人‘慎言’之诲罢了,”他淡笑道,“既然罗大人‘颂圣’在先,我便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了。”

    罗蒙正稍稍倾了倾身,“宋大人快人快语,我心下佩服。”

    宋圣哲又笑道,“世间‘言古’而不‘好古’之人何其多也,倘或人人‘追古’之如扬子云,我和彭大人也不必这般……”

    彭平康接口道,“曾子固尝云‘六艺出于秦火之余,士学于百家之后’,当世君子不好古者乃人之常情,倘或如今学子皆效扬子云追古作文,以为经莫大于《易》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先王之道岂不更不甚明矣?”

    宋圣哲听了,又不禁打趣道,“方此之时,罗大人所说之‘食人’者,岂不都成了‘食壤’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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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乐一奏,百兽率舞”是出自《红楼梦》中林黛玉调侃刘姥姥的梗

    《红楼梦》贾母两宴大观园时,大家喝酒行令,快乐洋溢。

    管弦之乐从藕香榭越水度林而来时,刘姥姥一听,有美酒有音乐,越加高兴,一时手舞足蹈。

    宝玉向黛玉笑道“你瞧瞧刘姥姥的样子。”

    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

    其实这里有一个解读很有意思,认为“刘姥姥”是指康熙,林黛玉调侃的所谓“母蝗虫”,实际是指“母皇虫”;所谓《携蝗大嚼图》,实际是指《携皇大嚼图》,暗指曹雪芹不满康熙下江南时四次住在曹家,生生吃空了他们家,所以假借林黛玉之口讥讽康熙是“蝗虫”。

    2这里“百兽率舞”一句是取自《尚书》中舜帝要通音律的夔掌管典乐的梗

    舜帝说“夔!任命你主持乐官,教导年轻人,使他们正直而温和,宽大而坚栗,刚毅而不粗暴,简约而不傲慢。诗是表达思想感情的,歌是唱出来的语言,五声是根据所唱而制定的,六律是和谐五声的。八类乐器的声音能够调和,不使它们乱了次序,那么神和人都会因此而和谐了。”

    夔说“啊!我愿意敲击着石磬,使扮演各种兽类的依着音乐舞蹈起来。”

    《尚书》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3窫窳,又称为猰貐,原为人首蛇身,后因危与贰负杀了窫窳,化为龙首猫身,居弱水中。

    《山海经》又北二百里,曰少咸之山,无草木,多青碧,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4《长杨赋》

    元延元年秋,汉成帝为了能在胡人面前夸耀大汉王国物产之丰盈,珍禽异兽之繁多,征调右扶风郡百姓入终南山围猎。

    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捕捉熊罴豪猪、虎豹猿猴、狐兔麋鹿,用装有围栏的车子运到长杨宫射熊馆。

    用网子围成圈,把野兽放在里边,让胡人以手搏之,然后胡人可以获得抓到的禽兽,汉成帝则临观取乐。

    而农民却因此不够收获他们的庄稼。扬雄随汉成帝到射熊馆,回来后追作了这篇辞赋此赋。

    《长杨赋》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

    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网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糜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

    以网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

    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

    5汉武帝时,蜀地有才子司马相如,作赋很壮丽典雅,扬雄心中佩服他,每次作赋,常把他作为榜样模仿。

    又惊讶屈原文才超过相如,却至于不被容纳,作《离骚》,自己投江而死,扬雄为他的文章感到悲伤,读时没有不流泪的。

    扬雄认为君子时势顺利就大有作为,时势不顺就像龙蛇蛰伏,机遇好不好是命,何必自己投水呢!

    于是便写了一篇文章,常常摘取《离骚》中的句子而反驳它,从竖山投到江水中来哀悼屈原,名为《反离骚》;又依《离骚》重作一篇,名叫《广骚》;又依《惜诵》以下到《怀沙》作一卷,名叫《畔牢愁》。

    《汉书》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

    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

    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

    6王莽当政时,刘歆、甄丰都做了上公,王莽既是假藉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想禁绝这种做法来使前事得到神化,而甄丰的儿子甄寻、刘歆的儿子刘棻又奏献符瑞之事。

    王莽杀了甄丰父子,流放刘棻到四裔,供辞所牵连到的,立即收系不必奏请。

    当时扬雄在天禄阁上校书,办案的使者来了,要抓扬雄,扬雄怕不能逃脱,便从阁上跳下,差点死了。

    王莽听到后说“扬雄一向不参与其事,为什么在此案中?”

    暗中查问其原因,原来刘棻曾跟扬雄学写过奇字,扬雄不知情。

    下诏不追究他。

    然而京师为此评道“因寂寞,自投阁;因清静,作符命。”

    《汉书》“王莽时,刘歆、甄丰皆为上公,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原以神前事,而丰子寻、歆子棻复献之。

    莽诛丰父子,投棻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

    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

    莽闻之曰“雄素不与事,何故在此?”

    间请问其故,乃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雄不知情。

    有诏勿问。

    然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

    7扬雄小时候好学,不研究章句,通晓字词解释而已,博览群书无所不读。

    为人平易宽和,口吃不能快速讲话,静默爱沉思,清静无为,没有什么嗜好欲望,不追逐富贵,不担忧贫贱,不故意修炼品性来在世上求取声名。

    家产不超过十金,穷得没有一石余粮,却很安然。

    自身胸怀博大,不是圣哲的书不喜欢;不合己意,即使能富贵也不干。却很喜欢辞赋。

    《汉书》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

    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

    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

    自有下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顾尝好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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