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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名儒
    “我福建铸铁业极为发达,不过也是有桎梏了。”孔和在一旁指着高炉,还有一侧的绵延不绝的九峰山道:“炼铁时日渐久,树木砍削的干干净净,世子看这些山峰,都似是剃发和尚未戴帽,光秃秃的了!”虽然距离尚远,徐子先也是能看到孔和所指的地方,确实如孔和所说的那样,那些绵延不绝的大山已经从青山变秃山了,几乎视力所及之处都没有高过一人的树木,象样的大树都是被砍伐一空,整个山头,一个接一个的山峰都是空空如也。因为气候原因,草木易生,所以山上还是有半人高左右的小树和灌木,也有未曾枯黄的野草,看起来倒还是青山碧水,但眼前这些炼铁工场对环境的破坏深重,也是相当明显的事情了。“尚有酸水一类,空气污浊,也不待言。”李仪接口道:“不过百姓对铁场倒生不起意见,简单的很,在铁场当矿工,收入颇丰,一天最少在百文以上,纵是气味难闻些,水难喝些,算得什么大事?倒是山砍空了,没有木头烧炭炼铁,也没有木头造船,对我福建是最大的滞碍之处。”徐子先看一眼跟着出来的傅谦,说道:“牧之兄,你怎么看?”傅谦适才没有急着说话,在侯府这么一段时间,他已经变得相当沉稳。徐子先对他的信任,李仪等人的包容,还有不愁吃穿,不再忧心家计,这些都使得他性子更沉稳,也更容易增益自己的学识。当下想了想,说道:“近年来各铁场都多半从两浙路和广南东路,还有荆湖南路买木头。道路虽通,车马运输却并不相宜,修轨道来说,现在国力根本办不到。而以商家自修,各家也难齐心,况且这是巨资,铁场主虽然有钱,这般巨款也不易筹措。为今之计就是拖,什么时候连买木头也不易了,估计就是穷极生变的时机到了。从朝廷一方来说,不到收不上铁课税赋,从中枢两府和三司,到地方府州县,都不愿生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是要拖到拖不起的地步,才会设法解决。不以全局,无以成其事。而以现在两府三司庙堂诸公的诸多施政行事来看,呵呵……”徐子先赞道:“牧之有点老成谋国的意思了,有进益。”傅谦面色微红,拱手道:“一得之愚,近来也是世子吩咐,于杂学和实务都有些关注涉猎,只是书生之见。”“书生或武夫,都不大要紧。”徐子先道:“要紧的事谋干大事,怎么着手。是谋定而后动,还是等逼上头来,大有不同。要是治国如着棋,走一步,看三步,最好不过,拆东墙补西墙,愚者所为。我看,当今施政者,尽有些此辈愚人。”众人皆是赞同,武夫们听不懂,但看到一群聪明人都是敬服,也都是在脸上露出服气的样子出来。徐子先又向秦东阳道:“我近来才发觉,太祖年间就有铸火炮,火铳,太祖尝说,以火炮和火铳向敌,无往不利。今日军中却只有床弩,神臂弓,硬弓,角弓,当然还有投枪,却是未曾见到火器运用。”“看来世子近来在看太祖年所著的武备志了。”秦东阳微微一笑,说道:“太祖盛赞火器,然而他一统天下,靠的还是拳脚长枪,后来东征西伐,也未用火炮,可能是太祖自己觉得,有些高估了火器。武宗年间,有人提议在武备志里删去火器一章,武宗不允,说是祖宗百战乃定天下,就算小有瑕疵,仍不足以掩太祖百战成功的伟大,所以火器一章仍然留着,不过世人皆知,不过是留着好看,火器是无用之物。”“为何说无用呢?”徐子先道:“少时我曾经打放过火器,有天崩地裂之感。”“响是响,”秦东阳道:“不能及远,不能破甲,纵大炮亦是如此,况手持之铳?”“色目诸国,有没有用火器的?”“似乎也没有,色目各国,以天方国为最多,其次是东洋和南洋诸国,还有倭国,朝鲜,占城国等诸国,皆无用火器的。”“对了。”秦东阳接着道:“似乎有红夷国用火器,也并不精良,也用弓箭,刀牌,长枪,火器只是壮声势用吧。”徐子先默默点头……这一阵子他当然打过火枪的主意。穿越客肯定是要了解火器,毕竟在一个冷兵器为主的时代,火器应该是有力的大杀器。但了解下来才知道,还是三百多年前大魏太祖就提出过要用火器取代强弩和弓箭,结果还是失败了。主要原因是火药不过关,铸造制造的工艺也很粗糙。徐子先看过几支库藏的火枪,枪管太短,铸件太糙,火药威力也小,射程二十步不能破甲,这玩意是比弓箭差远了,更不要说和神臂弓这样的强弩相比。大魏军中,十刀牌,二十长矟或长矛手,二十弩手,五十弓手。有时候弓手能达到六十人,就是以重甲步兵列阵于前,强弩硬弓在其后,远程覆盖破游牧骑兵。这样的战法,正面交战大魏鲜有败迹,但敌骑可以利用高机动性游走,来回骚扰,断绝粮道。所以在河北一线的战场上,魏军想赢不难,想歼灭敌骑,相当困难,一个不慎,被敌骑骚扰断粮之后,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结果。自东胡兴起之后,魏军多次惨败,折损将士众多,主要原因还是缺乏强力的骑兵所致。火枪的表现,突然拿出来,没有根本性的技术突破,不会比强弩硬弓更亮眼,而缺乏强力的骑兵导致的战略被动,有火枪也解决不了。一念及此,徐子先对现在装备火炮和火枪的心思,淡了大半。当然还是不会完全放弃,对大魏的时间轴(本章未完,请翻页),徐子先不太好把握,但从火器的利用来看,似乎象是十五世纪,也就是元末明初时的情形。火药和铸造工艺都不过关,慢慢改进,到明初之后有相当长时间都没有明显的变化,要到明中后期时,铸炮和造枪的技术开始突飞猛进,大炮越铸越大,火枪的威力渐渐盖过弓箭,成为军队武器装备的主流。火炮和火枪,可以交给傅谦,慢慢研究,不必着急,更不指望成为破敌建功的秘密武器。虽然对这般结果略有失望,但徐子先也并未受到严重的打击。凡事预先定策,然后保持本心,不疾不徐,以现在侯府的地位,人脉,人力,财力,就算傅谦明天就制出合格的火枪,也不过是拿出去给别人当宝贝,凭徐子先现在的实力,根本就保不住,更不要说练出火枪兵为主的军队,那是痴人说梦。一路谈谈说说,倒是很快到谷口镇,这里距离九龙山极近,属于军州要道,阔大的官道在镇中穿行而过,形成了十字街道,川流不息的商旅行人自此经过,多半是往浙江和建州而去,也有浙江和荆湖的商人,自外而来。和南安泽镇多色目商人和漳州商人不同,相隔不到百里,光是来往商人的籍贯和去向,就是大有不同了。吴时中在谷口镇是极有名的大人物,镇中官道纵横,商旅往来不停,所以较为喧嚣吵闹,其家安在镇北,徐子先一行人进得镇子,不少人就知道必定是来拜访吴时中的贵人,当徐子先问路时,诸多孩童争先恐后的引路,倒是引得徐子先一笑。“世子,再最后说一次。”远远看到一个村落,四周俱是种植了毛竹,进村的道路颇有曲径深幽之感,众人都知道是吴时中的住处到了。李仪最后提醒道:“请世子一定要做好被白眼相看的准备。”“能看我,就算给面子了。”徐子先笑道:“我可知道有位老侯爷突发奇想,跑来拜会吴博士,结果连面也没见上。能见我,就不错了!”“世子英明。”李仪不再多说了,事实上他可是正经的读书人出身,对吴时中这种通晓古今的博士还是有相当的敬重。对徐子先自己来说,则其实真的无所谓。儒家的所谓大宗师,不过如此。从先圣孔子到孟子,颜回,曾参,荀子,再到秦汉之交的那些博士们,一个个大儒,从孔子的从周到食古不化,两千年哪怕是学究天人的那些真儒,也不过就是在旧有的范围里打转转。给蚂蚁一个筐,不管有的蚂蚁生的有多大,多么睿智,它其实还是在筐子里打转转。而吴时中连大蚂蚁也算不上,算是中号蚂蚁,通古籍经典,考究的本领过人,但没有自己创出学说,开创学派,始终不算有真正的大成就。当然这话徐子先打死也不能说,说出来不仅得罪吴时中,连那些儒生们和官员们都要得罪一大批。吴时中这样的名儒都是中号蚂蚁,那他们算什么?从竹林中穿行而过,十余人都是早早下马牵马而行,到得一幢房舍前带路的孩童停下,指着屋子道:“这里便是了。”李仪上前开发赏钱,众孩童欢喜着拿钱买糖去了,徐子先则亲自上门叩门。这院子不起眼,院墙夯土而成,前院无有门房,轿厅,进了院子就是正房加偏厢,从偏门再入,则是大片竹林,有一幢雅舍座落在竹林掩映之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院落门前,是吴时中亲自写的一对楹联,徐子先饶有兴致的读了一遍,赞道:“果然雅致。”李仪等人已经面色俨然,甚至还有些紧张,大儒门前,这些读书人都象是到学堂上学的小学生一样,紧张之色相当明显了。倒是家将们都无所谓,远远站住散开了,等着结果。徐子先令人把拜帖送进去,吴府一个六十多岁,须眉俱白,腰身都躬了的老仆走过来接了,看了一眼,说道:“原来是侯府世子,我家老爷身上不爽,未必会见。”这时一群小把戏在院子里奔跑过来,看到一群骑马的人在门口,似乎也是见怪不怪,嘻闹着玩向远方。这些小孩,大的才七八岁,小的三四岁,步履蹒跚,面色肌黄,身形瘦弱,看样子是处于长期的营养不良的状态之下。徐子先叫住老仆,说道:“这些都是吴博士的子女?”“是,有四个,最小的是个女孩儿。”老仆道:“孩子娘生产受了罪,两个月前离世去了,留下这些小家伙没有娘照顾,苦的很。”“吴博士海内闻名的人,要续弦不难吧?”“嘿!”老仆苦笑一声,摇头道:“我们老爷这脾气!”吴时中清高的几乎是有些怪异,院子是不错,应该是当官时拿官俸修的,长久罢官,积蓄用光,院落都破烂不堪,他又不谋田产钱财,一贫如洗,光顶个名士头衔过苦日子,正常人家,哪愿将女孩儿往这火坑里推?况且吴时中子女四个,年龄俱小,若是有钱还罢了,穷困不堪,再抚育几个小孩,吴时中这个鳏夫看来是当定了。徐子先在外等候多时,老仆终于出来,请众人进后院竹轩见面。“世子毕竟还是得吴博士青眼相加。”李仪低声道:“多少贵人在这院门外碰壁而归,落个好大难堪。”“是的。”徐子先笑吟吟道:“原本我也想好了这一次不得其门而入,还好,吴博士给面子。”众人跟着一道走,这院落房舍不多,地方倒是颇大,只是空地无人打扫,肮脏不堪,未免有些大杀风景。到了后院竹轩前,一袭青袍未有任何饰物(本章未完,请翻页),也没有戴头巾或幞头的吴时中持着一本书,就在房门前等着见面。和想象的形象差不多,身高中等,面容偏瘦,两眼有神而明显带有一些攻击性,这是有学识又清高,脾气不太好的读书人的通常形象。“原来尊驾就是作背影一文的南安侯世子。”吴时中点点头,眼中有一丝好奇,更多的还是防范,他道:“不知道此来有何贵干?”“与吴博士我就不多说客套话了。”徐子先道:“此来是想请吴博士就任我侯府宾客,有吴博士入我侯府,必定壮我侯府声色,以为绝大助力。”吴时中闻言失笑,说道:“世子倒也是坦然,不象别的贵人那么说话,什么仰慕学识,朝夕请教一类的,坦白的有趣。”徐子先不动声色的道:“学问之道浩瀚如海,我辈是俗人,哪得空闲去学什么真正的学问?在下有志于的是卫护地方百姓,光耀祖先,就是俗人一个。”“若我要为官,能为官的地方多了。”吴时中面色冷淡的道:“高官不易得,七品宾客这样的官职,唾手可得。然而富贵于我若浮云,自京师事后,不愿为官,只愿在家读书著述,世子好意心领,恕在下不能从命。”这是预想好的结果,徐子先面色诚恳的道:“侯府宾客,不过是每三年至京师献祭一次,来回较为辛苦,不过两个月时间。其余时间都不会劳烦先生,先生可照常读书著书,侯府也有不少藏书,可供先生翻阅,若有兴趣,还有少年才智之士,先生可以抽空教导,读书育才,乃读书人最爱之事,不知道先生以为如何?”“不必了,我自有书看。”吴时中颇为冷淡的道:“吴忠,送客吧。”吴忠便是那老仆,主人发话,便是赶过来送客。徐子先彬彬有礼,并不纠缠,向吴时中拱手拜别。李仪等人,穿戴齐整官袍,吴时中却是连对话的机会也没有给他们。待毕恭毕敬的离开竹园,李仪吐了口气,说道:“吴博士似乎性气不畅,这样由来也非一日了,不知道是何故?”徐子先微微一笑,知道吴时中的学识正在一个较为关键的点上。此人从的是理学一脉,认为天地间万务运作皆是从理,理决定一切事物的发生和发展,事间万物皆有规律,天地高深,人之善恶,皆是由理来决定,天地间只有一个理字来运作一切,一切归于最终的理。而人的善恶与见识的高深,是理下的阴阳二气,只有杜恶气,读书明理,格物致知,将格物做到极致,穷究天地至理,则霍然畅通,体悟到天道至理。办法就是读书,论古今人物,晓畅古往今来学识,于宇宙万物中寻求至理,也就是至善之道。这套学说,徐子先泛泛了解过,兴趣不大,也没有办法帮吴时中解决问题。中国的哲学家,在逻辑学,辨证法上有较大的缺失。或是过于耽搁沉迷于性理善恶,对人间的统治者最多就是天人感应,而于实际的政治,体制,科学,都没有成体系的论述。以吴时中来说,徐子先感觉他应该是程颐一脉,发展到头了就是王阳明的心学一脉。心学在明中后期到清季都是显学,然而于事有何补?事非善恶,宇宙阴阳,没有数学和逻辑学支撑的哲学,说来说去无非是螺丝壳里做道场,格局太小了。而且,从吴时中的著述来看,他还是没有走出程颐的桎梏,未能发祥光大,只是其著述中有明显的心学的影子,还在纠结是先知后行,还是先行后知。到底是能行方能知,知是行的发展,还是能知方能行,行是知的结果,吴时中还没有定论。这个事,徐子先暂时不打算干涉,若是心学推出来,对吴时中本人会有人间圣贤的美誉,就象王阳明那样,活着便称圣了。而此时吴时中还算不得南安侯府的人,徐子先势力不强,吴时中名声过于响亮,对南安侯府并不是好事情。既然不能从学问上着手,只能另辟蹊径了。出了竹园,徐子先把老仆吴忠叫过来,问起吴府的家计情形。“世子也看到了。”吴忠道:“家中只有我和老爷,还有四个小把戏,吃穿用度都是坐吃山空,原本还不欠债,京中带出来的官俸省着用,还有几亩薄田可以度日,老爷是免身丁役和田亩赋税的,主母一场重病,把积蓄用的光光,现在还欠着三百多贯的钱,药铺,大夫,另外成衣铺子,酒馆,饭庄,米面粮行,诸如此类,各家几十贯到十来贯不等。现在,我想替老爷赊坛好酒,也是办不到的事了。”吴忠说了几句,又对徐子先道:“世子也不必留钱下来,还得我跑回去还钱。这半年来送钱的人不少,都是被我家老爷拒收,要么就退还。老爷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钱用着爽快,就得替人家办事。”“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啊。”“可不是?”吴忠摇头叹道:“我就说总得有个官做,这样几个小把戏好歹不受罪。老爷虽不同意,意思是有些活动了。若是世子能请动他,老仆我感激不尽。”徐子先含笑道:“我倒是有办法,不过得过几天再做,给吴博士留点面子。另外,还需你的帮手,这个忙你要是帮,事情差不多就成了。”吴忠肃然道:“只要能叫老爷出山,公子小姐们不再受罪,老仆我就算被开革出门,也是合算的很。”“如此就好。”徐子先道:“过几天我们再谈。”===============今天有事耽搁了,发个大章节,抱歉。(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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