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如雪,在早已被烧得不成模样的残垣断壁中异常惹眼,飞扬的衣角并不拖泥带水,毫无预兆地闯入众人视线。
余莫卿只觉得熟悉的香味令她猛然呼吸一窒,刚准备拔剑的手停了动作,仿佛是隔了很久才恢复正常,直到眼前的侍卫让出了位置,她浑浊的双眼被那张银色面具所吸引,根本无法从那抹白色身影身上挪开。
“何人?”那男子启唇问道,虚弱的声音极为缥缈,好似一块轻盈的碎片,下一秒就要随风飘散,可是润耳之声又夹杂清冷,好似一把等待开封的冰刃,凌迟了听者的心窝。而那张银色面具在昏暗的废墟中显得异常冰冷,好似冬日冰霜,凝结了那张被隐藏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森冷的眸子冷冷看向来人。
“回殿下,是暗阁之主。”侍卫终于收起警惕,很是恭敬回道。
余莫卿才收回准备拔剑的手,沉静的眸子看向六皇子冷峻的面容,并没有急着发话。
残缺的梁架之间微微飘起穿堂风,男子挺立的身姿岿然不动,令人揣测的容颜上夹杂着并非善意的神情,同样是清寒的眸色,仿佛是要将余莫卿看穿一般一直停留于蒙面之上那双幽深瞳孔。
昏暗的殿室里没有点灯,唯有构架中隐隐射进的光线打在了众人的脸上,尤其是眼前一抹白色身上,自下而上萦绕于男子身上,像极了包容万物的暗夜星辰,更显男子的超凡脱俗。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世界只剩下了这两个人相互凝望的视线。
余莫卿的视线始终无法撤离,暗叹这双幽暗眼眸中的神情是如此熟悉,一阵沁香带她仿若回到了很久以前。
熟悉的记忆铺面袭来,是当年猎场上那男子阻拦她残害楚世昌的手和慌乱的关怀,是篝火宴那夜与她敬酒时的温润和儒雅,是策礼那日好心搀扶她的帮助和突然撤离的疏远,时而温柔,时而疏离,令她只觉眼前人的神色越来越与某人重合,又因那身上几乎相同的味道,令她不断迷失,根本分不清她认识的两个男人到底是一个人,还是各分清秋?
可是转眼,今日那双墨瞳里夹杂的却是清寒和失望,一直盯着余莫卿同样凝重的眸子,令她不禁眉心一跳,仿佛是错失了什么一般,徒然起了一股怜惜和不舍,而那凉薄的神情更是令她的心跳拍漏了一拍,让她不自觉想起幼时在孤儿院丢失了一个玩具熊一样的心情一样,很是难受。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怎么会有这种悲伤的感觉,就好似乾城那场大火前她被剜去心脏般那样的痛楚?怎么会这样?
这双眸子怎么那般熟悉?可是她却完全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绝不是那妖孽!
她早在心中否定过这个念头。
太后宴上这明明是两个人,她更不相信这世上有分身术这种东西。仔细看去,她也能细分,六皇子眼尾微微上扬,虽也是深眸墨瞳,却丝毫看不出心境,完全不似那妖孽眉眼舒展之样,所有神情都摆在脸上,笑的时候总能给人一股脱俗之质,令人欲罢不能。再者,一个是羸弱之躯,一个是江湖高手,根本无法并为一体。
可偏偏是两个人,眼中都夹杂着一种混合而交的神色,相似的清亮和沉静,总令她无法分辨真假。而她明明心系永夜,却为何要因为六皇子的神色而心生悲凉?
余莫卿疑惑地眨了眨眼,想要看清眼前这谜一般的男子。
可眨眼的瞬间,视线里猛然闯入一道陌生的场景,犹如就发生在眼前,令人避之不及。
一阵水花四溅,眼前变成偌大的湖面,冷冽的寒风中夹杂着各种支离破碎的呼喊声。不多时终于有人抱着一具被湖水浸泡后满是冰冷的娇小身子从湖底爬上,颤抖地将那小身板放在了地面上。
眼前的场景瞬间变成了湛蓝的天空,又映入一张着急的面容,额头上隐隐看到一道伤疤,却丝毫不影响这少年的俊朗。
“喂!喂!余姑娘!你没事吧?”少年脸色虽急,却是清冷的声音,“快来人!救人!”
“永……救……”发白的唇瓣支支吾吾发出几道微弱的声音,娇嫩的小手使劲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袖。
“余姑娘,相府的家仆已到,恕子文无法陪同……”可眼前的少年却毫不留情挥去了她紧紧攥紧的手,将她移交给了家仆。
破碎的声音在耳边模糊响起,眼前的视线也愈渐晃荡,她娇弱的身子被几个人驾了起来,急急忙忙抬上了轿子。
轿帘犹如一阵婆娑云纱,恍恍惚惚飘然落下,可是就在落下的那一刻,那道缝隙里,一抹白色身影像是雕像般立在轿前,一双带着清寒和失望的眸子狠狠映入她的视线。
已然透支的身体好似飘落的纸鸢,无力的双眼根本支撑不住的开开合合,她根本来不及辨清那人是谁,疲惫的双眼已容不得半分缝隙,紧紧咬合在了一起。然而即便轻松入睡,疲惫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可那道带着伤痛般的视线却像一道无法抹去的烙印,在她的心中不断鞭笞出疤痕。
是谁?
到底是谁?
余莫卿心头怆然,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疑惑。
“原来是刚刚上任的暗主。”六皇子摒弃了以往的温润谦和,如今清冷的声音丝毫无法与那虚弱的身体挂钩,一字一顿是声音不带心绪,却也是令人敬而远之。清冷的眼神将女子的疑惑而复杂的神色一览无余,继而转变成一副深沉模样。
余莫卿也注意到自己的失神,迅速反应过来,行了一礼,“原来是六皇子殿下。”
“不知暗主登临此地,所为何事?”六皇子眸色晦暗,一副拒人千里的语气。
余莫卿毕竟自知之明,很快收起了复杂的心绪,想了还有正经事要办,又举起了手中的统徽:“微臣奉命查案,还请殿下配合。”
本以为六皇子能展现出以往的谦逊和不问世事,却不料下一秒那削薄的唇角却露出了嘲讽的笑,“呵?微臣?哪儿来的臣?奉谁的命?查什么案?”
余莫卿以为六皇子不过是怀疑她身份,料想自己的模样在宫中还不算陌生,便将蒙面往下一拉,露出那张清艳秀丽的脸庞,又提高了些声音回道,“臣女余莫卿,奉圣上亲令,率暗阁彻查惠妃谋逆一案,事起芳华殿大火,臣女特来取证,还请六皇子殿下配合,莫要耽误我等查案。”
“查案……”六皇子眼里的讥讽愈渐夸大,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可是为了证据,最好将母妃从土里挖出来,以便查证?”
余莫卿上下打量了一下六皇子,总觉得有些奇怪,可是也想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听了六皇子的话,她只当他是为了自己母妃的清白,愿意提供帮助,当即轻笑,“若是允许的话,可以亲自验证娘娘死因,臣女觉得有必要……”
“呵,余莫卿,当真父皇给你一点权力,你就自以为能操纵全局?难道三年来你屈尊三皇兄身边,就只为了今日这么点查案之便!”余莫卿话音刚落,六皇子眸中已然含愠,不禁提高了些斥责的声音,很是气愤。
六皇子鲜少出现这般激进的模样,斥责声愈渐放大,让余莫卿听了也是满身一抖。有一瞬间,她眼前的身影和记忆中晃荡的身影重合,可是记忆立马被略微刺耳的声音所穿透,迅速消散不见,记忆里的身影立马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正面色佯怒,眼神很是冷然的六皇子模样。
她尚且没有明白六皇子到底在说什么,碍于她不得逾礼,只能僵着脸问道:“殿下是何意思?”
“什么意思?”六皇子冷笑了一声,浑浊的眼眸仿佛看穿了整个肮脏的世界,尤其是将视线落在这张熟悉而秀丽的脸庞上,有一瞬间的停滞,六皇子垂下的手不禁捏紧了些,想了想却开口,“呵,没什么意思……芳华殿已遭大火焚屠,周遭尽毁,还请暗主留它最后一片清净,请回吧……”说完,六皇子不留余地的转过身去,正准备往里面走去。
“诶!六皇子殿下!”余莫卿倒没想到六皇子今日会这般不给她面子,急忙喊停了他准备挪动的步子,“臣女确实奉命来查,圣上之意不可违,想来殿下也不愿看到圣上迁怒于谁!”
奈何余莫卿还没追上六皇子的脚步,已经被那几个壮硕的侍卫挡住了去路,“请暗主自重。”
“六皇子殿下,且听臣女一句,后宫为祸,朝堂受连,此次大火绝非意外,尚有人知晓祸起容雍宫,可惠妃作案,为的却不止是一己私心,更有不堪之言,其牵扯若干年前宫闱之事,圣上有感,特遣臣女调查,难道殿下就不好奇当年芳华殿内那件秘闻背后所藏吗?”余莫卿沉声将事实说出了出来。她倒记起圣武帝当日所言,六皇子对母妃极为敬重,想来也不愿看到德妃含冤而死,终身不得清白。
但她算到六皇子对母妃的敬重,却也忽略了六皇子这份敬重,更多的是一种保护。
“若本殿下不好奇呢?”幽冷的声音像是三月寒窟,不带有任何冰雪消融的迹象,而那背影被缝隙里射进的光线笼罩,周身一片寂寥。
余莫卿未料想六皇子竟然会心生抗拒,以为只是六皇子害怕惠妃在后宫强势多年,如果越往事实靠近,可能会对自己不利,毕竟他是羸弱之躯,在宫中也未曾归别党派,所以也没有人护他周全,不假思索回道,“殿下倒不必担心,一旦真相大白,芳华殿必定恢复正名,圣上明鉴,也不会再允许谁再来陷害芳华殿左右,若殿下觉得不稳妥,臣女定当安排人手保护殿下,以免殿下受牵连……”
然而冷寂的殿室仿佛同时陷入了休眠的冬季,再没有响起谁的声音。
看着那道凄清的背影,余莫卿只当六皇子的沉默是默认,又不得不多揣测了一句,“还是殿下……有难言之隐?就连让芳华殿洗去冤屈的机会都肯放过吗?”
“在你眼里,当真有那么多阴谋诡计等着你去处理吗?”那抹白衣身影终于转过身来,银色面具折射出更加冷冽的寒光,“洗去冤屈?呵,哪来的冤屈?那些谣言吗?还是诋毁?统统都是别人加注在母妃身上的,凭什么却要母妃洗刷?痛楚也是加注在母妃身上,却要从承担之人身上所汲取证据,而不是从施害者身上找原因吗?你们奉命查案,查的不是嫌犯自身,又从受害者这里寻得什么?”
“殿下何出此言?难道德妃娘娘是活该被诋毁吗?”余莫卿凝眉,她没见过六皇子如此深谙办案流程,又句句不输逻辑。然而她必须从芳华殿划开一道往事的缝隙,才能继续窥探其中虚实,任何人都不能挡在前面。
“怎么?你如今倒知晓了本殿下母妃的名号?又要一副假惺惺敬重模样?”六皇子继续冷笑,根本没将余莫卿的话听进去。
余莫卿极少听到有人如此评价自己,但碍于眼前人是当事人芸冉之子,对母妃的感情必定不同别人,她也就默默忍住了,但脸色却也没有多温柔,“殿下,臣女自知对宫闱之事并不了解,但圣上亲令,此事芳华殿在查探之围,臣女认为其中不失道理,肯定也与惠妃之举不无关联,然证据有限,臣女也需要仔细排查,以免漏掉任何细节……再者,臣女只是奉命行事,负责将此案彻查到底,若有雪昭之日,定会还芳华殿清白,难道殿下不愿看到娘娘恢复妃位,归宗皇陵,以求黄泉安宁吗?”
六皇子一眼万千,仿佛是看穿了眼前人真正的模样似的,满是失望和悔恨,嘴边冷酷的弧度依旧不减,“呵,你有什么资格?”
“后宫惑乱,难得肃清,如不惩恶扬善,如何为圣上分忧?事起芳华殿大火,惠妃难脱其责,若不尽快搜寻证据,如何惩治谋逆之人?臣女大婚当日身遭陷害,自知难逃谴罚,可臣女无辜,担圣上之令,必要揪出凶手,才能恢复正名,于己,臣女无愧于心。再者,臣女既接任暗阁,理应为皇家效力,于公,此乃臣女之责。这一点,殿下比臣女更清楚不是?”余莫卿虽对六皇子的不满有所感触,但还是耐着心向他解释起来,以免六皇子误会。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