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喝酒吃肉,话题又回到了刚才,姜泫说道“子泰方才言到,若遇天下纷乱,如曹孟德这样的英雄,便是其崛起之时。我观这英雄崛起之时,为之不远矣,恐就在眼前!”
荆韦还在闷头吃狗肉,没反应过来,史阿听了却大吃一惊,也是细思极恐,心中猜测姜泫是知道些什么,急忙追问道“姜君是说,这天下大乱,就在眼前?”
听史阿一说,荆韦也反应过来了,道“天下大乱?”
“然也,”姜泫点了点头,道“子泰常在京畿,雒阳多豪富、少贫苦,固能见到官吏贪腐、豪富奢靡,却未见天下早已处处苦不堪言。易之行侠多在兖西、豫北,此二地天下精华,虽亦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然终究是差了些。可我自凉州至青州,又自青州至此,一路所见,千疮百孔早已不足形容,多有谣云‘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奈何欲望致刑厝乎!’每有官吏征徭收税,便有乡民结起反抗,动辄千人,甚至杀有秩、诛亭长,事后往往遁入山林之中,而吏不敢捕!其地长吏因避责罚,往往瞒而不报而朝廷不知。就在年初,我闻徐州泰山太守因私欲诬杀一县狱掾,此狱掾之子召集门客,劫其父、杀太守,又遁入山中,招呼豪杰,旬月间,从者万人!”
史阿和荆韦相视哑然,转而皆呼道“竟有此事?”
姜泫摇了摇头,说道“不仅如此,先帝延熹五年荆南、交州一代民乱迭起,多者拥众十万,刺史、太守多有殉难。又有武陵蛮叛乱,席卷荆州,朝中震恐。延熹六年,武陵蛮复叛,桂阳李研复聚众攻陷郡县。延熹八年,又是桂阳,胡兰、朱盖作乱,后有渤海盖登谋逆,自称‘太上皇帝’。熹平元年,会稽许生、许昭父子作乱,自称‘越王’、‘大将军’。今上光和三年,巴郡板楯蛮反,苍梧、桂阳贼攻郡县。其间有事小不为人所传者、有长吏瞒报而天下不知者,数不胜数。试问,若非苦之久矣,何故天下民乱频起?”姜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唉!此皆人祸,更有天灾,十余年间,各地水、旱不断,七州蝗灾几乎波及天下,无数百姓抛家弃舍,迁转流离。兖东、豫州还算好的,青、冀两地,比岁不登,百姓饥穷,流离乡野,饿殍道边。甚至夫妻相殖、易子而食!”
这些消息都是这些年发生的大事,朝廷有所记载,但如史阿、荆韦之辈,多半是难以知道的。听到这么多消息,二人也是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
史阿在雒阳还好,荆韦在兖州可是经历过两次大疫的,闻之颇有感触,沉默良久。回想每一次大疫之时,周围熟识的人里便有一多半病死,这些都是荆韦曾经亲眼所见的。
最后还是史阿先说道“如此看来,大乱不远矣,但也非就在眼前啊!”
姜泫点了点头,又说道“若只如此,确不至于立时即乱。但你二人于太平道一事,可曾听过?”
京中的太平道徒不多,史阿也只是听说过,便说道“略有耳闻而已,盖修道之术士耳。”
太平道信黄天为至上,奉皇帝、老子,信徒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徒众达数十万人,多为贫苦百姓,亦有显贵豪士,但司隶和西州信奉者很少,可即便如此,史阿也是有听说过的。
荆韦却说道“太平道我却知晓一些,枣阳亭临近的西河亭便有一位李师,名为李远,是附近最有名的太平道人,听闻是‘大医’张宝的弟子,前年大疫,也治好了不少人,颇为灵验。若不是他最近出门去了,我便唤他来给子泰疗伤了。”
昔年,张角曾得道士于吉传授《太平经》,后来以其中“众星亿亿,不若一日之明也;柱天群行之言,不若国一贤良也”一句自称大贤良师,为太平道的总首领。他的两个弟弟,张梁、张宝则自称大医,亦为太平道的首领之一。
“哦?”姜泫闻之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问道“那易之可信太平道吗?”
“哈哈,”荆韦自说自家话,没注意姜泫神情细微的变化,笑道“我吗,信,也不信。”
“信也不信,这是何意?”姜泫不放心,仍追问说道。
“鬼神一事,我若有求便是信,若无求便是不信。有求而信了若不灵验,我就去拆神像、打巫祝。反之,有求而信若灵验了,既已灵验,又再去信他作甚?”
“你啊你啊!”姜泫无奈地指了指荆韦,笑骂道“真是一个浑人!”
史阿没去理会荆韦说浑话,又问道“姜君,那太平道如何?”
姜泫复正色说道“青、冀疫气流行,张角散施符水,为人治病,自称‘大贤良师’。其弟子无数,遍布天下,云游四方,皆能书符念咒。不过这些手段,骗骗愚夫愚妇而已。其言治病心诚则灵,但遇治愈,则言其心诚,但遇不治,则言其不诚,岂不可笑乎?张角以旁门左道煽惑黔首,获罪得赦而不知收敛,致今天下人扶老携幼、趋之若鹜。太尉杨公为司徒时便进言‘张角等遭赦不悔,而稍益滋蔓,今若下州郡捕讨,恐更骚扰,速成其患。且欲切敕刺史、二千石,简别流人,各护归本郡,以孤弱其党,然后诛其渠帅,可不劳而定。’此孙子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诚庙胜之术也。然天子纳而不为,早晚生祸。”
姜泫所说的杨公就是弘农杨赐(字伯献),其十世祖杨喜因追杀项羽有功,封赤泉侯。其六世祖杨敞乃太史公司马迁之婿,昭帝时为丞相。其祖杨震又官至太尉,名震天下,人称关西孔子。其父杨秉亦官至太尉。这弘农杨氏,可谓显赫至极,与汝南袁氏俱为天下冠族。就只论杨赐本人,其人品、才学、能力也是天下间少有。他建议天子使朝廷郡县简选流民,派人将其送回原籍,借机削弱其党羽,然后再诛其首领,确实是中肯之策,然而如今的朝廷已无力为之。
姜泫自饮一杯,又接着说道“各州水火兵虫愈演愈烈,如此则流民愈多,流民愈多,则灾害愈多。今时今日,已成难挽之势。张角赚取民心,只需择时一呼,又有各地弟子响应,何止百应?便是秦末之陈胜吴广、伪新之绿林赤眉,恐也难望其项背。到时,恐泰半天下,都要陷于兵乱之中!”
姜泫所言,史阿和荆韦一时间难以相信,但其推测有理有据,而且很明确地指出了太平道张角就是祸乱之首。三人沉默了一会儿,荆韦倒不言语,史阿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便问道“姜君,若如你所言,那张角只一个旁门左道、阴邪术士,又如何能煽动天下皆反?”
“子泰啊,”姜泫说道“昔日陈胜、吴广,走卒、闾左耳,然其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乃至天下云集响应,直是一夫作难而七庙隳。其能如此,岂是因鱼书、狐鸣?实乃天下苦秦久矣!而如今,虽不比秦时,然亦失之不远矣。”
史阿默然,开始认同了姜泫的想法。昔日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为了造势,用朱砂在一块白绸子上写了“陈胜王”三个字,塞进别人用网捕来的鱼肚子里,然后又模仿狐狸的声音叫喊道“大楚兴,陈胜王。”反此种种,一时造势罢了,起兵之后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但最终陈胜、吴广点起的反秦的战火成燎原之势,席卷天下,最后革除了暴秦。
想到此,史阿又问道“可汉室四百载,气运却要终结与此?”
姜泫摇了摇头,说道“非也,炎汉四百载,天运昭昭,绝不会绝于此。可昔日新莽乱政,虽有世祖中兴,大汉得以延祚至今,然百姓虚耗,十有二存,十有二存啊!”
十有二存,背后又是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多少田地荒芜。见史阿皱眉无语,荆韦亦是低头沉思,姜泫又道“自古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大乱不远矣,却不知,到时如何才能救民于水火啊!”
史阿与荆韦闻之,皆心有感慨。
正说到此处,敲门声又响起了,荆韦叫道“且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是置蔷夫带着一个中年人站在门外,这人士子打扮,八字寿眉、面容清癯、胡须长疏、额头突起,头上裹着林宗巾,身穿素色儒服,眉宇间隐隐约缥缈出尘之气。
中年士子和置蔷夫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看发型应该是过了二十岁。这年轻人手臂上挽着一个青色锦囊,后背背着一个黄檀木得箱子。
置蔷夫也不进屋,只是先说道“这位便是近日才来到县里的神医,小人也是费了好多力气才将神医请来的啊!”置蔷夫也是机灵,不放过任何机会为自己邀功,不过他说得也是实情。这个医师医术高超,刚来县中便治好了几例疑难杂症,于是乎县中凡有伤病者皆来求医,以至于车马盈门、肩摩毂击。而这医师还极其负责,凡是有求医者,不医好不放手。所有来求他登门医治的,都排到了最后,就算是此时已经深夜,置蔷夫也还是好说歹说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给请来。
那中年士子见姜泫三人起身,也能看出姜泫在这三人中的身份较高,知道他就是置蔷夫口中的姜泫,急忙作揖,说道“在下华佗,字元化,见过公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