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从城内去往田庄不太远,可毕竟要走一个多时辰,在这段路上听常凯讲述典故是个不错的消遣。
吏役是个世代相传的卑贱身份,不能参加科举,甚至品行操守被认为先天缺失,可这样的贱役却有足够威权和丰厚外快,如此种种,一方面让世人羡慕嫉妒,一方面又是发自内心的鄙薄。
在这样矛盾的对待下,很多吏役家庭的年轻人性情相较于平民百姓的同龄人,都显得有些怪,有人会变本加厉的胡作非为,有人则刻意显得和父辈不同,当然,更多的人还是循规蹈矩的成长,学习父辈们的经验,继承职位,重复差不多的人生。
吏役人家的生活比平民百姓要好不少,所以男丁女眷的寿命都比较高,年轻人往往要到中年才能子承父业,在这之前,只能以白身副役的身份参与各项事务,学习并积攒经验。
充作白身副役的年轻人们想要学习成长,想要积攒人脉,还得防范差事里的各种风险,就得跟着有关联有本事的长辈或者前辈身边,这已经成了大明各府州县吏役行当的规矩。
开国一百余年,官衙吏役系统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原本有权势好处的位置只是某些在编的文吏和差人,到后来部分白身副役也能有这样的好缺,在经营之下,白身副役的身份也会世代传承,这好缺也被固定的人家把持,这就让吏役更替的系统更庞大和复杂。
到了现在,仅以怀仁县来说,在编吏役人家的子弟在十岁之前往往就会认下干亲和拜师,在十二岁前后的时候就会去做跟班学徒之类,再大些则是做跟在身边的白身副役一直到成人,等父辈老去后再继承原来的位置,而白身副役家的子弟有两个选择,做良民务农经商学文,或是操持吏役,他们会走和在编人家子弟同样的道路,区别是在编人家的子弟认亲和拜师都是找在编的吏役,不在编的看父辈,有办法的去拜在编的吏役,没办法的则是找白身副役的长辈。
吏房和户房两位经承,有时候这两房的管年也得算上,他们家门的长子是直接在编的,其他人都得熬个十年二十年的“
从常凯这番话里,朱达倒是能推断出这套体系很合理,能维持新陈代谢,并且能给后进的年轻人足够培训,让他们充分的接触实务,有足够的成长,也让做事的文吏和差役们有足够可用和可靠的帮手。
当然,在这样的“传帮带”过程中,有些人会被认为不适合从事吏役这一行,会被淘汰下来,并不仅仅是学徒挑师父,师父也同样挑徒弟的,而付宇和孟田就是被淘汰下来的,而且还被淘汰了几次
付宇是礼房一位老吏的独子,付宇自聪慧,家里人一边哀叹不能科举取功名,一边希望付宇能从礼房跳出去往吏房和户房那样的好位置,打点托付后把付宇送到了户房那边做事。
或许礼房整日里都是经义和规矩之类的,面子上文章做的太多,不知怎么就影响到了付宇的成长和性情,导致付宇对户房的很多陋规看不惯,在所跟随的“师父”按照规矩吃拿卡要的时候,劝阻甚至讽刺,到最后甚至从中作梗,直接被赶了回去。
付家自然是闹腾不休,但就这么一根独苗,也没办法太过责怪,又把人送到了别处,也不知道置气还是真如此想,付宇总觉得三班六房做事不对,太不讲良心。
“讲良心是当不了差的“常凯颇为平静的说了这句,他这话并不是在自嘲,就是平静的叙说一个事实。
被“师父”赶回来几次之后,全县吏役就没有人敢收他了,家里没奈何,只能让付宇在礼房帮忙,做个没油水的清苦差事,等到年纪了继承父职这么过一辈子。
“这付宇是可惜了,记性好,人其实挺活泛,他办什么事都能办得妥帖,可就是心里有个疙瘩,要不是生在吏役人家,没准就是个读书种子”常凯感慨说道。
至于这孟田则是快班一位老捕快的次子,孟田不认得几个字,倒没有读书经坏了脑子,可他家的工夫都下在他大哥身上,平日里不怎么管他,结果这位孟田特别喜欢评话戏文之类,县城连个唱曲的人都少,何况是戏班子说书人,除了每逢集市过过瘾,就是听比他大一岁的付宇讲古,结果信了什么忠义和正气。
孟田就拜过一次师父,结果那个壮班差役出城办差的时候因为调戏妇人,被孟田拦住,脸上挂不住要对孟田动手,被孟田痛打了一顿,在家养了半个月才能走动,有过这么一桩之后,孟田就只能跟着他兄长和父亲去做事,也没做几次,回去很是吵了几架,父兄也懒得理会,要说教训还未必能教训得了,孟田学拳脚很用心,力气又大,还真是打不过。
这二位就没什么正经差事可做,怀仁县也不会有人收他们,等这次常凯成了快班副班头之后,身边就那么四五个可用的白身副役,正是需要大量人手的时候,付宇和孟田就被塞到了常凯身边。
“倒不是看这边新起了热灶要过来烧,是实在没地方收留,跟在我身边多少有个机会,以后能找空子把人调开安排了”常凯说这个的时候没有自嘲也没有苦笑,只是觉得很正常。
这次常凯成了快班副班头之后,短短两天工夫,身边的白身副役就从七人变成了三十八人,”不上进“”不成器“”无处去“的几种人都安排了过来,付宇孟田这种公认的刺头,本就没地方去的家中三子和侄子之类,还有本来没打算做吏役这一行的吏役相关人等。
对他们来说,常凯这边缺人,又是没根基的人上任,不会挑挑拣拣,这边多少是个位置,总有钱粮补贴,也给子弟一个去处。
“那些出挑能干的可不会送到我这边来,现在过来的都是被丢了的,老常是被秦老爷提携起来的,和咱们怀仁县的吏役是两个路数,现在一家人,将来还未必一条心,子弟派到这边来也不指望什么,出了事也不怕牵连到自家,反正没坏处,朱兄弟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常凯笑嘻嘻的说道。
对这个封闭保守的县城吏役体系来说,一切都有自己的规矩,常凯从捕快突然被提拔成副班头已经是坏了这个规矩,而且他依靠的是县城之外来的强豪,要帮着外来强豪在本是众人的大饼上切掉几块走,这等立场,说是公敌也不为过,要知道在吏役人家看来,举人秀才之类的楼起楼塌,只有吏役人家才是世代传承,真正的长久,你常凯变成了这个体系的异端,怎么看将来都没有好下场。
只是在这般算计的时候,没有人去想,或者下意识的不去想,这块大饼本来是没有的,或者说他们意识到了也切不动分布来的,是秦举人谋划出来的,吏役人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意识,本地的一切都是他们的,短时间内或许不是,长久来看一定是。
“老常,日久天长,咱们且走着看,现在他们好算计,日后怕是要后悔。”朱达能想明白这一套关节,他笑嘻嘻的说了两句。
常凯同样笑着点头,颇有信心的说道:“反正我是横下一条心了,跟着朱兄弟你走到底。”
一路上聊得和畅快,走得也颇为轻松,他们几十人倒不是大摇大摆的走,时不时的就得上去推车帮忙,还要去前面驱赶各种原因磨蹭拦路的行商和沿路住户,让跟来的青壮差役没想到的是,不光是朱达的家丁去帮着推车,朱达自己下场干活,个头最大的都动手了,大伙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倒是很有些热火朝天的意思。
距离那田庄三里地的时候,常申就领着人出来迎接,常凯还是想的很周到,早早的就派人过来通知,双方碰面之后,看守田庄的白身副役和常凯带着的这些青壮差人彼此间笑着招呼,颇为热络。
大伙都是年轻人,虽说有人能当差有人不能,可县城就这么大,大伙都是在吏役人家这一个圈子的,年纪相近,当然熟络。
下面人欢声笑语,常申脸上却有些紧张,这让他兄长常凯禁不住皱眉,心说在朱达面前总是沉不住气,以后很多好事就会轮不到,现在一切都刚开始,正是要好好变现的时候,可自家这个兄弟总是上不了台面。
“到现在又新来了多少人?”
“一共一百六十一个。”
“是问你新来了多少?”
常凯不耐烦的提醒让常申更是紧张,居然说起了别的事:“去拴马所的人回来了,就带回来一个人。”
朱达示意常凯不必责备,拴马所也是被血洗入寇的地方,但那里只收拢来一个,相比前天和昨天来得那么多人,昨日下午和今天一共增加二十几个,看来能收拢的人手就这么多了。
“老爷,里面那些穷汉要闹起来了!”常申紧张的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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