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二十四年四月的一个午后,大雨正下得紧。皖南池州府东十二里处有个叫做鲤鱼嘴的市镇,一条大江滔滔流经而过,在市镇北岭折向东去,地势有如张鲤鱼嘴,地名故此而得来。近江隅处一间大屋屋檐下,一名白衣文士溯风伫立,身上衣衫已经湿透半边,他兀自不觉,望着风雨肆虐的江面上一艘渔船默默出神。那渔船摇摇摆摆只想靠岸停泊,但风大雨大,在江面上打转来去却是始终靠岸不得。这白衣文士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脸皮白净,额下三缕胡须随风飘荡颇有仙逸之风,然则他此刻面色凝重,双眉紧锁,鬓角也早已见了些斑白,孤寂的身形在风雨摇曳之下更是徒添数分惆怅。
突然间,长街彼端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如雷,听声音竟有七八骑之多。白衣文士回头看去,只见数骑冒雨顶风疾驰而来,激荡的雨珠四处飞溅,骑者都是清一色的精壮汉子,个个头戴雨笠,身披蓑衣,脸色甚为焦虑,不停地挥鞭抽打着座骑,座下那些健马匹匹身高腿长,扬鬃嘶叫,铁蹄撞击着街面青石板,有如地动山摇般。这些人风驰电掣似的沿着街道直奔,穿过街角,转上江边大路去了,气势颇为威猛壮观。
白衣文士躲避不及,被溅起的雨水淋了个通透,半晌回不过神来,不由得摇头苦笑,轻叹一声,便想入屋去更衣沐浴,突见街道尽头处出现一人,蹒踽前行,狂风暴雨之下,竟是不去趋避,兀自赶路,不禁大是奇怪,顿足观望。不多时那人已来到跟前,只见他一身破旧衣衫,体形高长瘦削,三十来岁左右,脸色灰白,双眼茫然无神,后背背有一只大包袱,全身上下已然湿透。白衣文士见这人在这般恶劣雨天下尚要赶程,忽起恻隐之心,说道:“风雨正大,路途尚且遥远,先生何不入屋来围炉共酌一杯?”
这白衣文士姓陈名子渔字了尘,是当时池州府的一名书生,科场屡试不仕,心灰意冷之下回到原藉,蔽着祖荫,在城西门侧开设了一家磨粉坊,使用西欧先进机械,每天大量磨制面粉,磨出的面粉精细纯白,价钱比时值又较为便宜,在大江两岸甚是畅销。池州府辖下衙门一名林姓官员见他磨粉坊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起心眼热,便存意勒索,今日饬令他中恶同行降低价钱,明日饬令他捐修水路以代海运等等不一。陈子渔不堪忍受压迫,便到州府去讨说法,谁知知府受辖下蛊惑,反给他扣上“私设磨坊,危害一方百姓”、“哄闹官署”、“不安本份”等帽子,上报上头革去他功名,投入牢狱依例治罪。陈子渔双亲年岁已大,哪里受得了如此惊吓打击?竟尔先后含恨病逝。后经他家人多方走动,捐献无数银子出来,陈子渔才得以消罪出狱。他岀狱后闻知双亲已故,悲愤欲绝,痛不欲生,只恨自己一介书生,复仇无望,枉为人子,恸哭之下大是病了一场,躺床上有半年多方自得以康复,家道却因此而起始没落了。这日午后突降大雨,狂风暴雷不停,陈子渔客厅呆坐良久,心情益发郁结,便信步踱到门外去。门外只是风雨肆虐,一片狼藉,他触景伤情,满怀惆怅,正自自哎自叹,待见到有人风雨中落寞独踽,不由得涌起同为沦落异乡之意,于是出口相邀。
那人抬起头,双眼望着陈子渔,甚久才淡淡说道:“在下区区一个贱民,如何敢相扰尊家?”陈子渔见这人脸上无甚表情,双眼里空洞洞的有如一潭死水,顿时直觉一股寒意自脚底涌将上来,周身甚是不舒服,然事已至此,只得勉强笑了笑,说道:“如蒙不弃,只是数杯酒而已,别无他意,先生无须多虑。”那人又望有片刻,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容,说道:“如此叼扰尊家。”陈子渔忙推门进屋,接引那人绕过照壁经过客厅来到书房上。这间大屋是陈子渔祖上所建,恰好处在鲤鱼嘴上,背靠北岭,南向平川,三进三十多间房,门前便是一条长街。
陈子渔招呼那人就座,吩咐家人围炉生火,整治酒菜,说道:“寒室简陋,甚是怠慢贵客,先生莫要见笑。”那人道:“尊家太是客气。”望了望室内诸多书柜,又道:“尊家真是一方大儒。”陈子渔说道:“兄弟姓陈,微名子渔,世上无用最是读书人,方幸得蔽祖荫,隅居此地,碌碌无为已过半光阴,大是愧对列祖列宗。”那人道:“陈尊家谦虚了。”陈子渔见他身上衣衫全部湿透,滴落的水珠在椅脚下形成一滩渍迹,说道:“春寒冷峭,宅上有干净衣衫,先生如果不嫌弃,可去置换一套。”那人道:“在下一个贫贱之人,又怎敢再三麻烦主家。”陈子渔笑道:“却是无碍。”叫一个家人带他出去偏房换了套干净衣衫,自己也回卧室沐浴更衣。
陈子渔再次回到书房,见那人已站在一列书柜前翻阅书籍,身上那套衣服偏小有些不太合身,后背上却依然背着那个大包袱,微感奇怪,歉疚说道:“时间仓促,找不到合适先生的衣衫,还望见谅则个。”那人笑道:“已是足感盛意。”
不时家人端上菜肴,另备有一埕黄酒,摆弄完毕,素知主人不喜有人在旁服侍,便告退下去。但见菜肴中居然有当地名菜“连理黄精烩鱼头”,这道菜相传池州百姓如得一女,将于当年以九华黄精浸于酒中,埋在自家屋后,于女儿出嫁之日挖出烹饪鱼头招待亲朋好友,故得名“连理黄精烩鱼头”,为共结连理之意,曾几何时,与中原名酒“女儿红”齐名。原来家人知道陈子渔喜交八方朋友,近来家事惨遭剧变,那些知己至友已不太上门,主人时常郁闷独坐,大家甚为担忧,这时见主人又新交一位异乡过路之客,虽然有些揶揄,终究都为他脸上一扫多日阴霾而开心,便努力整治这桌丰富菜肴出来。
这时天色已经昏沉,外面依然狂风大雨。陈子渔相陪那人坐落,端起酒杯,笑道:“雨夜得以秉烛长饮,当为人生一大快事。先生请。”先满饮了一杯。但见那酒水琥珀般澄黄,自是以当地东九华甘泉配与精粮酿造而成,醇厚温和,清香醺然。那人道:“多谢尊家盛情款待。”便也陪了这杯酒,酒水一经入喉,点头赞叹道:“果然是好酒。”陈子渔在主客酒杯上斟满酒,说道:“这埕酒兄弟已收藏多年,平时没有机会开封,也是和先生有缘,得以品尝。”那人笑道:“如何敢当?”
陈子渔忽而长叹一声,摇头道:“世事难料,今日不知明天事,古人说得好,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先生请喝了这一杯。”仰头喝了这杯酒,待得那人也喝了,又在各自酒杯上斟满酒,问道:“先生尊姓大名?现今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那人脸色倏地黯淡,脸皮灰白得可怕,双眼却是精光大盛,盯视着陈子渔,眼神如同刀锋般锐利。陈子渔被他盯得全身汗毛直竖,疙瘩冒起,尴尬一笑,说道:“先生如有难言之语,不说也罢,我们只管喝酒。”频繁劝进。那人一连喝下三杯酒,良久才沉声道:“在下殷在野,福建泉州人氏。今从皖南松风观来,要回到泉州去。”说罢又是望着陈子渔脸上的神情。陈子渔笑道:“松风观么?听说那里香火很是鼎盛啊。”心下忽地一重,沉吟半晌,又是摇了摇头,叹声道:“虽说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这世上人情却也当真翻覆似那波澜,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可先生忒也把这人情瞧得薄了,来来来,我们两人雨夜相逢,也是缘分一场,只要喝酒谈天论地,衔弹臧否,别概不论。”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但觉气苦,不禁是一阵咳嗽不止。
殷在野待陈子渔咳嗽完毕,忽而微微一笑,说道:“在下是会错意了,甚是该死。在下这里谢罪了。”站起身来,深深作了一揖。陈子渔急忙离座扶住殷在野,笑道:“俗话说人心叵测,防人之心自不可无。况且兄弟冒昧相邀,实在是突兀,先生原也无可厚非。”殷在野黯然苦笑,取下背后缚着的包袱,在桌面上解了开来,赫然露出一颗人头,但见那人头道人装束,容貌依旧,双目圆睁,竟是新割下不久,血迹未干。陈子渔狂风暴雨之夜突然见到这骇异一幕,饶是历经人事,也不禁是吓了一大跳,脸上变色,全身不由颤抖起来。殷在野道:“尊家莫要害怕。”指着那颗人头,双眼如欲喷火,又道:“这人是在下的一个世仇,我追寻了他七年,数天前得知他藏身于皖南松风观,于是上门去挑战杀了他,提了人头。”
陈子渔兀自惊悚不已,唯唯诺诺,只是心想:“这个道人被此人苦苦追杀了七年,若非深仇大恨,也必定是大奸大恶之徒。”殷在野扶着陈子渔在椅子上坐落,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七八杯酒,说道:“日前在下杀了这人,提了他人头途经贵境,尊家相邀喝酒,在下以为是这人邀来的帮手,要在此地伏击,俟机夺回首级。嘿嘿,多有鲁莽,也幸上天还是待我不错,不致闯下大祸。”陈子渔惊骇之下也暗暗吁了一口气,万万料想不到因为一时的好意竟然差点惹来杀身之祸,要捧杯喝酒,酒水却是洒了大半。屋外倾盘大雨,电闪雷鸣,屋内两个原不相识的人对酌饮酒,烛火半明半暗,映着一颗诡异人头,陈子渔只觉今晚遭遇甚是不可思议。
殷在野重新缚好那人头包袱,背回背上,为陈子渔杯里添满酒,道:“旧事已了,今日有缘认识尊家,在下心情甚为畅快。依你所言,秉烛长饮,务须求得一醉,来,来,让我们两人开怀尽饮。”陈子渔听到殷在野所说的“旧事已了”四个字,蓦地想起双亲逆故,自己惨遭陷害入狱一事,一时悲愤难忍,心情激荡之下,不禁放声恸哭起来。殷在野大是愕然,问道:“我见尊家先前脸色悲绝,如今又如此痛哭无状,敢问是何故?”
陈子渔哭得一阵,又喝了数杯酒,那六七分酒意涌将上来,但觉胸臆沉重,堵住口气,非吐不快,于是便把自身遭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言毕长叹一声,慨然道:“只恨官场黑暗,历来官官相卫,投诉无门,又恨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双亲逆遭大限,却是无能为力,报仇遥遥无期,枉自为人子而已。”殷在野闻言怒道:“果有此事?”陈子渔惨然一笑,不再说此事,只是频频劝酒。殷在野也是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那忽明忽暗的烛火,若有所思。当下两人你一杯酒来我一杯,尽是喝着闷酒,直喝到鸡啼四起,天色微明。陈子渔身子一颤,就贴着椅子软了下去,醉得人事不知。
第二日午后,雨停天晴,陈子渔方自醒来,但觉脑袋痛得似要裂了开来,一日下来均是混混沌沌,身不知在何处,又是睡了一夜一日,神气才得以回复,这才依稀想起那晚发生的事,问起家人,方知自己醉酒之后,殷在野也就走了。家人知道这人是主人的朋友,直送到门口,见雨势不停,要他撑把伞,他却是不要,扎进雨中急急离去。陈子渔微微苦笑,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闲时细细想来,觉得这个殷在野行为甚是怪异,而自己竟然可以和一个初识之人饮了一夜的酒,尚且大醉,更为不可想象。
这晚三更已过,四处寂静无声,陈子渔却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时不时唉声叹气,烛火明灭,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到墙壁上,摇摇晃晃。近段时日以来,他每逢合上眼,总是想起这场家庭巨变,更是愧对惨死的双亲,负罪的感觉越来越是强烈,每每是哀哭中醒来。这晚他又是哭泣着惊醒,望着熟睡中的妻儿,内心甚是郁结,叹气不已,不愿惊扰她们,便踱步来到书房上。岂知夜深人静,愁人更愁。
又过有多时,突然听得大街彼端有狗一声吠叫,但只是叫得半截,便倏地无声,似乎让人瞬间击毙,以致只仅仅叫出了半声。陈子渔觉得情形甚是不同寻常,正自孤疑,不多时听得房门轻扣,门外有人说道:“在下是殷在野,尊家开门则个。”他依稀听得便是雨夜秉烛长饮那个人的声音,赶忙过去开门。淡淡月光之下,果然见到殷在野站在门外,他肩膀上却是托着一口大箱子,那大箱子足有半人高,黑沉沉的,也不知装着甚物。陈子渔突然想起那颗人头,不由得心里怦怦直跳,只怕打开箱子后见到的是一堆头颅。
殷在野笑道:“夤夜探访故人,实在是冒昧之极。”陈子渔欢喜道:“先生尚为记认兄弟这个人,兄弟开心犹是来不及。”急忙相迎入屋。殷在野托着木箱踏进门来,环眼四顾,在一面墙根下放下那口大箱子,转身对陈子渔抱拳道:“那日不辞而别,在下实是有事要办,推不开身,这里谨代君过。”陈子渔不知殷在野三更半夜上门来为何事,见他摆放大木箱时,木箱显得尤为沉重,心里嘀咕,说道:“先生过谦,只怕是兄弟怠慢待客。”
殷在野指着那口大箱子道:“你我两人也是有缘,留宿酤酒之恩不敢忘却,本该今晚不醉罢休,然则鹰爪子找了上门来,甚为麻烦,这里不便久留,这口箱子便存放你处,箱内之物任凭尊家处置。”陈子渔奇道:“鹰爪子?”殷在野笑了笑,道:“就是那些清宫大内侍卫。他妈的狗崽子,如影附蛆,杀之不尽。”陈子渔吓得一跳,失声道:“先生要诛杀宫廷大内侍卫?”殷在野道:“正是,只可惜鹰爪子太多。”陈子渔惊道:“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不知先生因何要与官府争斗?”殷在野双眼突然精光大盛,一对拳头攒得骨架格格直响。陈子渔又吃了一惊,火光摇曳之下,但见殷在野面目狰狞,穷凶极恶,不明白他何如突然变得如此怨愤,当下不敢再问什么。
殷在野长叹口气,神情回复原状,笑了笑,对陈子渔道:“适才失态,可让尊家见笑了。”陈子渔摇头道:“先生可是有苦不能说啊。”想起自身遭遇,不由得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门外一阵风卷吹入来,烛火倏地暗淡下来,将灭未灭,“噗”的一声轻响,又燃烧了起来。殷在野自背后解下一个包袱,放在桌面上,说道:“在下日前经过池州府,见这两人面目可憎,一时按捺不住,便把他们杀了。”
陈子渔灯下看去,包袱里两颗并列头颅,赫然正是那仇人林姓官员和知府的人头,不禁一阵眩晕,耳中“嗡嗡”直响,有如炸雷头顶滚过,大喜若狂之下,望着殷在野便跪拜下去,“砰砰”直磕头,哭道:“先生大恩大德,陈子渔终身……终身难以为报,谨领……谨领盛情。”
殷在野扶起陈子渔,笑道:“你我两人何分彼此?况且我也细细查过,这两人平时作恶多端,也是该死。”说着把两颗人头放在地板上,从怀里取出一瓶小瓷瓶,倒了些白色粉末在那上面,再把小瓷瓶放回怀里。陈子渔诧异问道:“先生,这是何故?”殷在野又笑笑,沒有说什么,只是望着那两颗头颅。陈子渔看去,但见顷刻间,一阵白色浓烟冒起,烟雾越来越大,那头颅竟然慢慢腐烂开去,最后连须发一齐化为一滩黄水。殷在野待得烟雾散尽,去屋外舀来一桶水把地板冲洗干净,然后拍了拍手,笑道:“好了,这下官府便是查到阎罗王处,也是找不到这两个人头了。”陈子渔看得既是惊奇又是骇异,心里暗想道:“这样也好,恶人伏诛,死无葬身之地,他们官府要查也是查不到我的头上来。”殷在野拱手拜别道:“事已致此,一切保重,他日若是有缘,必定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出门而去。
陈子渔急忙抢出门去,溶溶清辉之下,院落里焉有殷在野身影?但见四周树影重重,凉风拂面,只有一些蛙虫鸣叫而已。陈子渔喟然而叹道:“先生天人矣,神龙见首不见尾。”伫立甚久,直到天边现出一丝鱼肚白,才怏怏不乐地转回书房。
书房里烛火已灭,陈子渔取出火折子重新点亮一盏烛台,火光下见到墙根处那口大箱子,想道:“先生把这大箱存放我处,却不知是何故?”秉烛过去小心揭开箱盖,突然间满室金碧辉煌,只见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大箱子里面满满装载的竟都是金银珠宝。陈子渔看得只是目瞪口呆,想起殷在野所说“箱内之物任凭尊家处置”的话,不由得胸口仿似被巨石撞击,气也喘不过来,手脚冰凉,一个疏神,“呛啷”一声响,手里烛台掉落地板上,箱盖啪地合拢,书房里刹那间一片黑暗寂静。
黑暗中陈子渔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脑海里一片空白,过得许久,才慢慢恢复意识,伸手在衣服内摸索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兀自不敢相信刚才所见,手持蜡烛缓缓凑近,颤抖着揭开箱盖一角,果见满箱子都是金银珠宝,于是小心翼翼地合上箱盖,“呼呼”喷出几口气,定了定神,吹息蜡烛掩上房门,急急过去寝室把熟睡中的夫人叫醒,拉到书房里,也不点亮烛台,黑暗中一五一十述说今晚的所见所闻。他的夫人听闻之后也是惊喜交集,双手相执,均觉对方颤抖得厉害,大家都不明白殷在野所作何为,只觉得这番遭遇直是惊心动魄,匪夷所思。两人再无丝毫睡意,在书房里直坐到天色大白。
过了晌午,陈子渔到州府去打听消息,果然听到有人说起日前林姓官员在家设宴款待亲朋好友,被人抢进屋来割去首级,知府尚在升堂审案,一人硬闯入来,挥拳打倒十几个捕快差役,割了脑袋扬长而去的事。官府至今广为张贴公文,悬赏捕揖凶徒,查勘两人首级下落。
陈子渔返回家中,夫妇两人甚为诚惶诚恐,却是一筹莫展。过得数月,适逢池州府东部发生匪患,那些匪徒游离各处,烧杀强夺,**掳掠,无恶不作,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陈子渔夫妇思量良久,决定举家南迁以避匪祸。漫漫一路南下,穿州过府,餐风宿雨,终在粤西高州府觅得一风水宝地定居。陈子渔广种善举,急公好义,兼且家财殷富,陈家在当地渐渐成为一大望门名族。
却说那晚殷在野辞别陈子渔,出得鲤鱼嘴镇,见夜色尚沉,便在一座山峰脚下憩息,待得天蒙蒙亮,辨明方向,径往东去,进入青阳境内。青阳境内有一名山,名曰九华山,因有九峰形似莲花,故此而得名。九华山下有一个叫做龙门的市镇,为是南北来往要道,镇内房屋鳞次栉比,显得繁华喧哗。殷在野脚力甚快,不时来到镇上,他见街巷处江湖豪客众多,更有无数乞丐络绎来到,有些诧异,却也不放在心上,走进路旁一座凤来茶楼,见转角处有个位置空着,当下坐了过去,拟定吃饱饭再赶路。他掐指算来,清明节尚有七八日便到,想道:“此间事了,务须要尽快赶回泉州,莫可耽误了归期。”
忽听得背后一人低声道:“朱灿朱大爷这次广撒英雄帖举办寿筵,摆明了就是向韩帮主示威来着的啊。你看看,来的英雄豪杰,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多。”另一人道:“那是不错。你想朱大爷是丐帮里势力最大的莲花堂堂主,又是丐帮元老,他又怎能把那个韩帮主放在眼里?”又一人更低声道:“我听说丐帮当年选帮主时,朱大爷不想做帮主,这才轮到姓韩的去当。”
殷在野知道朱灿是丐帮八大堂之一莲花堂的堂主,听说此人武功极高,是当今武林中的一个厉害人物,隐居在九华山下。那丐帮是江湖上势力庞大的一个帮派,帮主座下八大堂,堂下三十二分舵,帮众众多,遍布大江南北,帮主是一个叫做韩阔海的人,行事甚为低调神秘,江湖上却没有多大的名号。“怪不得龙门镇这日聚集有这许多江湖豪客和乞丐了。”他暗暗想道,回头看去,见议论之人是三个劲装结束的汉子。那三个汉子见有人看过来,当即停口不说,低头只是吃饭喝酒。
这时,茶楼外面一阵吵闹,十七八个人涌了进来,手里执着各种兵器,为首一人大声叫道:“各位英雄好汉请了,在下鲁大苍,今日丐帮莲花堂要在此地办事,各位最好坐在位置上不要乱走乱动,只管喝你们的酒吃你们的饭便是,否则拳脚不长眼,得罪了莫怪。”随即抱拳四边扬了扬,手下众人大声鼓噪恫吓,气势甚为汹汹。殷在野见这十数人均是乞丐装束,那鲁大苍四十多岁,脸色黝黑,两边大阳穴高高鼓起,武功显是不弱,暗暗呐闷:“这里是他们丐帮莲花堂的地盘,却又有谁敢在这老虎头上拍苍蝇?”
茶楼里有人认岀这人是莲花堂座下的一名香主,是朱灿的得力手下,老相识的便想起身打招呼套近乎,然而见他脸色颇为不善,众乞丐更是个个剑拔弩张,凶狠悍恶,到嘴边的话“咕嘟”一声吞了回肚,人人都是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一下。
鲁大苍扬声道:“雁荡山来的季一鸣,大丈夫敢作敢当,这便站出来吧!你不是曾经大言炎炎地说莲花堂上下尽是孬种,个个都做缩头乌龟吗?老子鲁大苍今天就站在这里,也好让众位英雄好汉瞧瞧,到底谁才是缩头乌龟?”茶楼众人窃窃私语,纷纷打听这个雁荡山季一鸣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在朱灿朱大爷寿诞前开言得罪莲花堂,然而众食客都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见得有人站起身来。一些人却愤愤不平,暗想道:“你丐帮莲花堂近年来好大的声势,到处颐指气使,大搞一言堂,丝毫也容不下旁人的一丝非议,直是视天下群雄如无物。”有些幸灾乐祸,倒盼这场争斗越大越好,最好能闹个两败俱伤,双方都是土头灰脸。
过得一阵,鲁大苍见那个季一鸣始终没有站出来,“哼”的一声,冷笑道:“季一鸣,你放出话来,说要在这凤来茶楼等着我们莲花堂众多弟兄,嘿嘿,我们莲花堂弟兄来了,怎么,你难道要做那缩头乌龟吗?”手下众人齐地哄笑,有人开始叫骂起来。鲁大苍手一挥,众乞丐大声吆喝,推桌踢凳,二三人一组,撒网捕鱼般一桌人一桌人的检视过去,甚为横蛮凶恶,嚣张跋扈。
殷在野见这干人忒也无礼,心中有气,立即便要发作,但随即想起自己身有事情要办,不能节外生枝,只得强行忍住,倒了杯酒喝了,冷冷望着身周丐帮众人肆意妄为。就在此时,两名乞丐大声惨叫,身子飞起来,撞翻了两桌人,一个灰衣人身形拔起,“呼”的一声,疾窜出门。殷在野见这人二十三四来岁,眉目清秀,一袭灰旧长衫,头顶戴着顶瓜皮帽,书生装束,却是料不到武功竟英俊至斯。
鲁大苍喝道:“好家伙,留下罢!”双掌自后拍出。那灰衣人足尖刚落地,猛觉背后两股掌力袭到,已经来不及闪避,当下挫身回头,也是双掌迎上拍岀,“波”的一声闷响,四掌相交。那灰衣人身子晃了晃,顺势向后飘开丈余,嘴角边已然流出一丝血来。鲁大苍冷笑一声,飞身欺近,挥掌便向那灰衣人颈中斩落,叫道:“季一鸣,到此刻你难道还想走得脱吗?”
那灰衣人季一鸣尖声冷笑道:“只怕未必如鲁香主意愿。”拧身错腰,右腿横扫。鲁大苍侧身避开他这招秋风扫叶腿,双掌一上一下成个阴阳乱环诀,向季一鸣胸腹按落,出手竟是毫不留情,要当场将他毙于掌下。季一鸣似乎忌惮鲁大苍雄厚掌力,不敢硬接他双掌,身子滴溜溜游走,双拳疾上疾下,展开贴身短打功夫缠斗。鲁大苍“嘿”的一声,道:“这是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掌法立变,瞬时大开大阖,与之应对。
季一鸣是浙江东雁荡山回流谷苍鸿道人的弟子,苍鸿道人当年以一身短打绝艺纵横江浙一带,晚年时退隐于回流谷,博采各门各派近身击打之长,融会贯通,创立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此绝技名称虽然只有十三打,每一打中却包含有数十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隐藏着七八样手法,甚为繁杂雍复,再传弟子中唯有季一鸣习练有成,是以流传江湖不广。季一鸣现在突然间听到有人居然认识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不由得有些惊诧,但是也暗暗欢喜,料想不到这套武功竟然名声在外,在武林中尚存一席之地,当下打醒十二分精神,说道:“正是,且让你见识一下厉害。”将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的精髓之处源源不断地施展开来,点、打、锁、封、缠,着着紧逼,招招不离敌手身周要害,甚是快捷狠辣。
鲁大苍第一次听说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是追随朱灿堂主参加丐帮大会时听到韩阔海帮主提及,韩阔海当时对苍鸿道人创立这套短打绝技很是推许,认为与少林大擒拿手武当柔云拈丝手应在伯仲之间,不相上下。鲁大苍知道苍鸿道人是前辈高人,当年曾经孤身独闯混龙潭,连毙三十三名大枭,挑了十二连环坞,可是对帮主涉及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的评价,却大不以为然,他对自己的武功修为很是自负,艺成加入丐帮之后,累立战绩,积功升至香主一职,一直认为在帮中鲜有敌手,便是相比朱灿堂主,也只是稍逊一筹而已。此刻见到季一鸣使出短打搏击术,想起昔事,随口呼叫,果然这套武功就是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暗自想道:“且看我如何打败与少林大擒拿手武当柔云拈丝手应在伯仲之间的绝技。”使开六合赤鸠掌,催动内力,拟定在十招内擒获季一鸣。
围观众人但见鲁大苍掌影重重,掌力威猛,季一鸣左闪右避,不敢硬撄其锋,一味游走缠斗,不由得都是暗暗心惊,强将手下无弱兵,鲁大苍贵为丐帮香主,果然有其过人之处。更有人窃喜:“幸好在场上的那个人不是我,否则此刻逃窜保命的必定是我。”
殷在野却是暗自惊奇,季一鸣年纪不大,内力修为虽然不足,败相显露,始终争斗中游刃有余,鲁大苍双掌威俦,离他身子总有半寸不及,奈何不了他。想不到江湖上新近出了这么个厉害人物,丐帮不知何故与此人结怨,只怕是后患不绝。
鲁大苍一掌接着一掌劈出,眼看季一鸣左支右绌,便要血溅当场,于是大喝一声,六合赤鸠掌第九掌“赤日炎炎”使出,甫动强催劲力,要一举击杀季一鸣,突觉臂弯微微一麻。鲁大苍暗道:“不好。”自己掌力源源不断劈出,初时甚为顺畅强劲,谁知那手臂内侧“尺泽”穴,腕边“神门”穴却渐显阻滞,内力受到牵制,他先前只道自己近来练功过度,内力不继而已,此刻方知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的厉害,缠斗时这套武功竟能克制对方经络脉息,照此下去,不出三十招,自己非但不胜,还必遭惨败。鲁大苍也是见识果断,当机立决,撤掌后退,拔出腰间一截黑黝黝的木棍,又是大喝一声,径往季一鸣胸前戳到。
季一鸣师从苍鸿道人修习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见初次使用便奏奇效,逼得赫赫有名的丐帮莲花堂鲁大苍香主要掣出兵器自保,内心大喜。只见鲁大苍那截短棍非木非铁,棍法精妙雄奇,不敢大意,盯着那截棍头,双手或点或按,身子在鲁大苍棍下穿插来去,快速趋退,恍如狂风暴雨下的一叶轻舟,虽然随时有覆灭之险,却是每每安然无碍。
鲁大苍短棍在手,威力大增,然而堪堪一套“飞沙走石三十六棍”使完,见尚是奈何不得季一鸣,心里甚为恼怒。又听本方喝彩声渐趋忒微,知道众人已然瞧出端倪,这个季一鸣武功实是不弱,想道:“莫非今日要阴沟里翻船?自己一生荣耀要葬送于此?”念及此,不再有所顾忌,牙关一咬,手腕略一用劲,手中短棍“嗤”的一声自棍尖伸出一截短剑来,轻飘飘刺出,若有若无,浅点辄止,但是隐隐似有风雷之声。
季一鸣脸色大变,“托”地跳出圈子,叫道:“括苍派的须弥风雷剑法?”
围观群雄一听到“须弥风雷剑法”六个字,一片哗然。丐帮里已经有人喝道:“须弥风雷剑法?鲁香主又怎么会这‘须弥风雷剑法’?”刹那间十几个帮众大声鼓噪起来,有人愤恨,有人伤心,有人迷惘。原来十多年前丐帮前任帮主暴毙湘西,轰动整个江湖,丐帮一路追查下来,竟然发现帮主之死与这须弥风雷剑法有莫大的关系,以致丐帮后来大举进犯括苍派。一场大战,双方死伤数十人,括苍派从此忒微,变得一蹶不振,须弥风雷剑法也从此失传,酿成当时江湖一大惨案,想不到此刻须弥风雷剑法又重现江湖。
鲁大苍哈哈大笑,说道:“擦亮你的眼珠子听着,这明明是少林派的韦陀灵明剑法,那里所谓是什么须弥风雷剑法?”想道:“务须要尽快解决眼前这个小子,免得节外生枝,多生事端。”又是一剑横空刺出。丐帮中一人大声叫道:“这韦陀灵明剑法是鲁香主成名绝技,连本帮帮主和朱堂主他老人家都是推重不已,你小子年纪轻轻,又怎能认识?这又怎可能是那须弥风雷剑法?”鲁大苍这套剑法空灵无依,力道若有若无,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要克制其经络脉息,甚是难以着手。
季一鸣冷笑几声,说道:“韦陀灵明剑法?嘿嘿,是有些形似,可你忒也把天下英雄小瞧了。这明明便是括苍派的须弥风雷剑法。”突然矮身冲入围观人群里,抓住两名丐帮弟子身子,猛向鲁大苍掷去。围观众人见季一鸣疯狂似的居然以他人身体作为武器,发一声喊,惊恐得四处奔走逃命。
丐帮众人料想不到季一鸣竟然使出这种怪着招数,猝不及防,两名帮众来不及闪避反击,被季一鸣一把制住反手掷出,吓得哗哗大叫,然而身不由己,眼看便要撞上鲁大苍剑上。鲁大苍大怒,左掌急出,分掌卸开两人,运劲把他们震跌出两旁,右手剑毫不停顿,一剑接着一剑向季一鸣刺去。那两名帮众死里逃生,爬起身来,尚是惊魂不定,待得回神过来,狂吼一声,齐向季一鸣扑去。众群雄一见之下不禁大为赞叹鲁香主一身绝世武功,见机立快。
季一鸣侧身避过鲁大苍急刺而来的几剑,“哈哈”大笑,抬腿“砰砰”两脚把那两名扑上的丐帮弟子踢飞,蓦地见旁边尚是站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微感愕然,不及多想,随手抓住,也是一把向鲁大苍掷去。
那少年十五六岁,脸黄肌瘦,叫化子模样,本来站在外围随众看热闹,见季一鸣冲入人群里抓人掷出去,状若猛兽,迅雷不及掩耳,吓得脸色发白,众人四处奔走逃命,他双腿却如同灌满了铅水似的,迈不开半拍步子。待见得季一鸣又伸手抓来,只想拼命大叫,喉咙里仿佛堵塞了异物,丝毫叫不出声,刹那间身子腾飞起来,耳边尽是呼呼风声。
鲁大苍见掷来之人是个不相识的乞丐少年,呆了一呆,想道:“莫非是我丐帮的人?”瞥眼见季一鸣闪身要趁乱逃跑,狂怒攻心,喝道:“看你往哪里逃?”戾心顿起,再也顾不及那掷来的是个活生生的人,左掌带过,在那少年背上一托,劲力吐岀,顺势往后飞摔,跟着踏上两步,右手剑左掌成刀径往季一鸣身上击落,这几下动作已是使足了十成功力。如此一来,季一鸣和鲁大苍两人之力并为一道,力道更猛,那少年天旋地转间,身子已越过众人头顶,飞入茶楼里间,直向一堵墙壁撞去,眼看瞬间便是粉身碎骨,性命不保,众位英雄好汉不禁都是惊呼出声。
殷在野一直坐在茶楼里观看鲁大苍和季一鸣撕杀,待得见到两人如此视人命有若草芥,不由是暗自摇头,想道:“丐帮向来自诩扶危济困,扫尽天下不平事,那苍鸿道人更是一世侠义,孰料门人弟子所作所为,又哪里有半点正义之道?”见那少年危急,当下纵身高跃,后发先至,伸手抓住他背后衣衫,空中一转一折,御去少年身上附着的巨大力道,轻轻巧巧落回地面。群雄见殷在野露了这手高超轻身功夫,赞叹之余不由得齐声喝彩。
季一鸣眼看鲁大苍剑法掌劲越来越是凌厉,初次闯荡江湖,久战之下已自无心恋战,听得群雄喝彩声,眼光飞瞥间见到殷在野飞身救人的身影,心念一动,若有所思,脚步缓了缓。便在这时感到掌风及体,势道更为威猛,知道鲁大苍挥掌拍到,“哈哈”一笑,叫道:“青山依在,绿水常流,季某恕不相陪了。”身子晃动,倒纵几步,避开鲁大苍这尾随而来轰雷般的一掌,倏地斜向纵出,回手一扬,几个起跃,已是没入站在远远四处观望的人群里。
鲁大苍只见眼前黑影闪动,暗叫不好,急忙挺剑挡出,却听“啪”的一响,凝神看去,不禁哑然失笑,又是十分愤怒,但见剑尖上粘贴着一只布鞋。自是季一鸣缓兵之计,他取下布鞋回掷,原有叫鲁大苍行所顾忌,以为是暗器射到,方不致追赶太过之意。
鲁大苍知道自己轻功不及季一鸣,眼见他逃去无踪,更是难以追赶,大为懊恼,挥剑将那布鞋砍为碎片,回转身走入茶楼,上下打量殷在野良久,问道:“阁下好俊的身手,不敢请教尊姓大名?”殷在野淡淡道:“乡间贱民,不烦有劳鲁香主过问。”鲁大苍脸色一沉,便欲发作,随即想起本堂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小不忍则乱大谋,影响大业进展可是下下策,况且眼前这人适才所显露那手轻功,自非泛泛之辈,此刻犯不着为本堂多树强敌,当下强压怒气,说道:“既然阁下不肯明说,在下不敢兹扰,然则本帮不能尽聊地主之谊,还请阁下宽宥为是。”殷在野冷冷道:“鲁香主忒是客气。”鲁大苍暗自恼怒,哼了一声,想道:“现下且由得你等狷狂。”四下抱了抱拳,对众乞丐道:“走罢。”大踏步出门去,转过街口,唤来两名帮众,吩咐他们暗自留下,查探这人消息。
直到此刻,那少年方自回魂过来,“啊”的一下叫出声来,抚胸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殷在野微微一笑,道:“你现在没事啦,快回家去吧,记住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了。”吩咐店家打几只馒头给他。那少年听得有馒头吃,才察觉肚子咕咕直叫,饥肠辘辘,欣然之下等待店家打馒头过来,想起适才死里逃生,兀自脸色苍白,心中怦怦乱跳,若不是眼前这位先生施救,此刻怕已成为黄泉路上的一个冤魂,对殷在野不禁是另眼相看。
殷在野叫店家过来结清饭钱,出门来到街道上,抬头见日当偏西,已是晌午时刻,望见转角处有人卖牲口,当下过去买了一匹健马,骑着出得龙门镇来。其时暮春将尽,一条大道蜿蜒东去,两旁树木旧叶尚在,新芽又吐。殷在野策马一阵急驰,傍晚时分时前面出现一条江河,水面宽阔,渡口凉亭上坐着七八个当地人,都是等待渡船渡过河去。殷在野周围观望,要南下的话数里内仅有眼前这个渡口,只得把马缚在凉亭外一株槐树下,静等渡船出现。
这时候,大路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响动,只见四骑迎面而来,穿戴大内侍卫服饰,马上者意气风发,颐指气使。殷在野一见之下心头冒火,便欲发作,但即想起自身有要事,不可多生事端,当下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作理会。不多时,四骑来到凉亭外,却见一匹马背上伏着一个少年,手脚被缚住,嘴里塞着烂布团,在含糊不清地唔唔叫着,正是那凤来茶楼被救下的少年,只不知为何原因被这些大内侍卫捉住放在那马背上。
那少年见到殷在野,显得甚为激动,小脸涨得红彤彤的,拼命摆动身子,嘴里唔唔直叫。那马上侍卫跳下马来,狠狠一巴掌抽在那少年脸颊上,骂道:“给老子放老实点,再在这里唔唔哦哦,小心老子一巴掌拍死你这个小兔崽子。”其余三名侍卫也跳下马来,一人笑道:“老褚,手上留些劲儿,你一掌打死了他,我们可向察哈总管交不了差。”那老褚道:“张管带放心,这小子命硬得紧,哪有这么容易便死了去。”却也不敢再打那少年。张管带道:“你知道就好。”四人向凉亭走去。那少年挨了这巴掌,显是有些害怕,不再摆动身子,只是向殷在野连连眨动眼睛。
凉亭上坐着的七八个当地人见到官老爷们入亭来,不知道避让,尚在大声说笑。一名大内侍卫恼怒起来,抬腿迎面踢翻一人,喝道:“走开,都走开,头上不长眼睛吗?没看到老子进来吗?他妈的,惹得老子性起,统统把你们抓去坐牢杀头。”当场吓得那七八个本地人纷纷抢出凉亭去,远远避开,唯恐被这些官老爷们抓去坐牢杀头,那可就当真冤枉得紧了。
四名大内侍卫大喇喇坐落。一人压低声音说道:“小傢伙嘴皮子硬得很,就怕是我们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张管带道:“赵兄弟放心,这小子与那逆贼有莫大之缘,我们这桩大功劳须得着实落在他身上。嘿,小孩子家要对付还不容易?硬的不成,我们就来个利诱哄骗,到时可由不得他了。”那老褚问道:“这个姓殷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察哈总管居然把我们大内侍卫分派各地明查暗访,说要务必生擒送回京师,这还不能大张旗鼓,走漏消息。”
这干人轻声说着话,殷在野虽然坐在远处,可是内力修为深厚,耳清目明,听得清清楚楚,听到那老褚这么一问,不由得留意起来。只听张管带道:“这逆贼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异端,来历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武功极好,就是嗜杀成性,邸报上说几天前他还把池州府知府老儿的脑袋割了去。”但见他随手在颈中横向一抹,作个割头的姿势。一名侍卫道:“武功极好?我看不见得,江湖上都是你捧我我赞你的,一点微末功夫就夸上天了去。那有张管带一套实实在在的长白山二郎神拳,招招劲大势沉,拳拳足以开石裂碑,这才是真的武功极好。”张管带笑了笑,说道:“上官兄弟甚是谬赞,区区三脚猫功夫,如何敢登大堂?”
那老褚道:“哼,姓殷的就算割去那知府的头,也怕是劳动不上我们大内侍卫的驾吧。察哈总管武功虽是说天下无敌,可他老人家统领江湖,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也尚需麻烦我们大内侍卫,这可忒太瞧得起姓殷的了。”张管带“嘿”的一声,说道:“这逆贼不仅杀官越货,听江湖上传言,他年前还把武当山的一个前辈人物给杀了。你们想一想,武当派在江湖上地位是何等的显赫,几乎可与武林泰斗少林派并驾齐驱,门下门人弟子又众多,连我们察哈总管有时也要给几分面子,这可不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吗?察哈总管受皇上令统制江湖事宜,这等大事自是不便等闲视之。”那老褚骇然挢舌道:“原来这姓殷的傢伙如此了得厉害。唔,依我说,这家伙不是自大狂就是疯了,居然不自量力敢去招惹武当派,莫非所图的是扬名立万么?那怎么察哈总管不叫我们趁机做掉这人便是,又何必要大费周章的生擒押送回京?”
张管带周围望了一下,顿了顿,小声说道:“我听说这逆贼身上藏有着一个大秘密,察哈总管须得要从他口里查问清楚,所以暂时还不能了结了他的性命。”那名赵姓侍卫凑头过来,也压低声音问道:“这秘密传说是关于前朝大宝藏的,张管带,你是察哈总管身边的红人,凡事不离法眼,这个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张管带微笑道:“是不是关于一桩大宝藏的问题,察哈总管叮嘱我不可说出去,反正到时候自然少不了我们弟兄的一份好处。察哈总管吩咐下来了,若是发现姓殷的这个逆贼踪迹,务必要六百里加急上报。也是我们弟兄该当发财的机会来了,偏生在赴这鸟什子丐帮莲花堂寿筵时,发现了这逆贼踪迹。你们说,我们这番由那小子身上查明了姓殷逆贼的藏身所在,再齐心协力的生擒活捉了这厮回去,岂不是一件大功劳?说不准皇上龙颜大悦,我们弟兄个个升官进爵,到时岂不是有大把白花花的银子花差花差?”那老褚和赵姓侍卫以及上官侍卫均是会心一笑,觉得这确实是上苍掉下来的大馅饼,想不发财都难,眉飞色舞之下,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都在身周游动,随手可及。
殷在野冷笑一声,起身走到那少年身旁,手掌在他手上脚上捆绑着的牛筋绳索上随手一抹,那些牛筋绳索顿时节节断裂,纷纷掉落,又取出少年口里的烂布团,把他抱下马来。那少年口里的烂布团一经取去,可以说话,便立即说道:“先生快走啊,这些人是要来捉拿你的。”殷在野见他脸上难掩情急焦虑之色,心中一荡,微笑道:“不碍事,这些人想要来捉拿我,怕是不太容易。”
那四名大内侍卫已然发觉殷在野在解索救人,上官侍卫大声喝问道:“喂,兀那汉子,你不要命了么?快些离开那里,否则老子捉你去坐牢杀头。”纷纷抢出凉亭去,围住殷在野。那老褚毕竟经验老到,见殷在野随手扯断那些牛筋绳索,有如切割豆腐般,心头凛然,抱拳问道:“阁下尊姓大名?敢问我们四人哪里曾得罪了阁下,阁下竟是要理会这官家兹事,令下官等好生难以交差?”
殷在野毫不理会众侍卫的喝问,拉着那少年的手,问道:“小兄弟,这四个傢伙是当今乾隆的鹰犬,平时作威作福,草菅人命,你怕是不怕?”那少年腰杆一挺,道:“他们是官府的人,自然是怕的,不过在你身边,我什么也是不怕。”殷在野大笑起来,说道:“小兄弟说得好。”
张管带等四名大内侍卫听到殷在野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斥当今皇上的名讳,都是大惊失色。赵姓侍卫“唰”地拔出腰刀,扬空劈落,怒道:“兀那汉子,你是要造反吗?竟敢如此口出叛逆之言?”殷在野只是“嘿嘿”冷笑。张管带见这人脸无惧色,暗自戒备,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好大的口气。”
殷在野淡淡道:“我就是你口中那个姓殷的逆贼。”张管带等四名大内侍卫听到眼前这人便是那追踪已久的逆贼,狂喜之下,齐声问道:“你真的便是殷在野?!”急忙拔出腰间佩刀,只觉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上官侍卫喝道:“好傢伙,老子正要找你,你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快快束手待缚,老子还可饶了你性命。”踏步上前,右手刀虚劈,左手便去抓殷在野。
殷在野左手抱起那少年,抬腿迎面一脚,正踹在上官侍卫腹部上。那上官侍卫惨叫一声,狂喷鲜血,身子飞出去,摔在凉亭顶上,“啪”的一下跌下地来,一动也是不动,经已乌呼衰哉。张管带等人脸上变色,隐隐觉得此次行动实是太过鲁莽了些,形格势禁下,只得怒吼连连,舞动刀花,齐向殷在野扑上。殷在野“哼哼”冷笑两下,夹手抢过张管带腰刀,反手一刀砍翻那老褚,跟着刀势上撩,又一刀杀了姓赵的侍卫。
张管带眨眼间腰刀被夺去,同僚相继被杀死,自己竟是丝毫瞧不清楚殷在野的出手套路,刹那脸色变得灰白,惊疑不定,不知是该要上前格杀还是该要转身逃离。殷在野只是脸无表情地看着张管带,眼中尽是嘲弄之色。
张管带突然低嗥一声,那声音仿若临死前禽兽绝望的哀号,全身骨络格格爆响,暗蓄拳劲,倏地左拳上翻,右拳下压,成个阳阴锤双推而出,正是浸淫多年的看家本领长白山二郎神拳。登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然则虽劲大势沉,尚是难以开石裂碑。
殷在野道:“嘿,长白山二郎神拳!”抢上去侧过身子,右肩膀在张管带后背猛地一撞。张管带顿时立足不定,重心失控,大叫一声,前仆跌倒在地,这一下不由是惊恐之极,慌忙叫道:“好汉饶命则个。”殷在野狂笑两声,恶狠狠地道:“须是轻饶你们不得。”回手一刀下去结果了张管带性命。
那七八个当地人瞧见殷在野接连杀死官府大老爷们,吓得乱喊乱叫,一阵风般跑得无影无踪。
那少年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句话来。殷在野把少年放在地上,侧眼瞪着他有一阵,问道:“小兄弟,你瞧我杀起人来毫不留情,残忍之极,所以很害怕,是不是?”那少年点点头,过了会儿,摸了摸先前挨打尚为红肿的脸颊道:“是有点吓人,可是我不害怕。”殷在野道:“我杀的这些人可都是官兵,你难道不怕?”那少年说道:“我不怕,这些官兵很坏,再说你既然要杀死这些官兵,这些官兵必定是有该死之处。”
殷在野愕然,突地哈哈大笑,拉过旁边一匹官马,坐了上去,说道:“小兄弟,此地已不可久留,你快快回家去吧。”那少年仰头问道:“先生,你要到哪里去?”殷在野眼望四周,许久才悠悠道:“那里可去,便到那里去。”那少年低头想了一阵,抬头又问道:“那么可不可以带上我一起去?”殷在野又是一愕,诧异问道:“你难道不回家去吗?”那少年眼眶一红,说道:“没有家啦,家人全死掉了。几年前山匪进村,逢人便杀,见物就抢,全村就剩下几个人逃了出来。”殷在野听说他也是世上无亲无友,独活一人,不禁默然,过了片刻,俯身抱起那少年放在鞍前,说道:“走罢。”扯动缰绳,策马沿着河岸小路便走。
其时血红的晚霞缀满江面,有如涌涌流动的血水,甚是眩惑。殷在野拥着那少年骑马沿路徐缓慢走,一路上没有说话。那少年见殷在野脸色沉郁,似有所思,不敢去打扰,但只听着拍岸的水涛声。两人走了许久,天色已经黑暗下来,周围维见一条泛白的江面,又走有多时,前面竹林依稀出现一间大屋,走近一看,原来是座破落的江神庙。殷在野道:“今晚我们就在这江神庙暂宿一夜,明早再赶路。”那少年道:“好是好,就是只怕走得不远,那些官兵同伙可能还要追上来。”
殷在野抱着那少年跳下马来,任由马匹自行觅草吃去,淡淡道:“这些人只是小喽啰,后面还有更利害的。听说他们大内侍卫自封有三隼五虎七狼什么的,个个都为凶残暴虐,那个侍卫总管更是夸说满汉第一勇士,天下无敌,取人性命不过举手投足间的事。你可否害怕?”说到这里,侧头望着那少年,却见他一副茫然不知毫不在意的样子,暗自长叹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但突然间,胸臆一股气发,不可抑制,当下仰头长啸一声,只觉天地悠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过多顾虑则个为甚,愤慨说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丈夫该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就且要去会会这个据称天下无敌的满汉第一勇士,还有那些什么的三隼五虎七狼,瞧瞧他们到底有甚么厉害之处。”
那少年猛地听到身边响起滚雷般的啸声,吓得一大跳,只听那啸声远远传送开去,几可压过拍岸的江涛声,不由得热血沸腾,小胸膛一挺,大声说道:“好,就让我们去会上这些什么虎什么狼一会,且瞧瞧他到底是不是满汉第一勇士,是否当真天下无敌?”
殷在野大笑,大手掌在那少年肩膀上重重拍了拍,说道:“果然是个好小子。”踏进庙去。那少年单薄的身子哪经受得了殷在野这么重重一拍,一个趔趄,差点摔跌在地,急忙挺身一立,咧嘴笑了笑,跟随着走进庙去,尚觉肩膀上火辣辣地痛。
江神庙里一片黑暗,那少年从怀内摸出火石火绒点亮了,找些烂櫈脚木块在空地上烧起了一堆火,火光中见殷在野坐在神像前一块拜垫上闭目养神,身后那神像断手缺臂,布幔残破不堪,而神台少了一条脚,歪斜一边,看样子这江神庙已不止荒废经年。那少年流落野外多时,经常露宿荒郊弃寺,已是见惯不怪,当下找到另一块稍好的拜垫,搬至殷在野身旁,蜷缩在上面准备睡觉。
忽听得殷在野开口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那少年呆了呆,已有许久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了,平常都是“狗杂种”、“乞丐子”地叫,他便也几乎忘记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想了想,说道:“我么?我叫丰子都,是江西上饶府人。”殷在野诧异道:“丰子都?你父亲是干些什么的?”丰子都道:“他么?他是村里的私塾先生,他还说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好呢。不过,那年山匪围村,他跑不掉,给匪首一刀砍为两段了。”
殷在野听他说起这段家庭惨剧,语气平静,似乎是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有些奇怪,心想这少年可能是历经艰辛,遭遇众多白眼冷漠之下,在有意逃避这段经历,于是淡淡说道:“睡吧,明早还要起程赶路呢。”不再言语,又是闭目养神起来。
丰子都也是困倦已久,卷缩在拜垫上,不多时便呼呼睡去。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晚霞下的乡村,和母亲妹妹坐在餐桌上等待父亲教学归来。父亲回来了,提着一只东家赠予的烧鹅,说是今晚加菜,要他快去村头小店买一斤烧酒返来。他想起来了,今天是他十岁的周年生日,刚要出门,瞥见数十个大汉骑着马挥舞着刀大声吆喝着冲进村落。父亲把他藏匿在茅坑里,叮嘱他千万不可出来。然后他看见这伙人到处杀人,到处掠物,到处点火烧屋,父亲也给那个为首大汉挥刀斫为两截。他爬出茅坑时,全村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没有了昔日的喧闹,周围死一般的静寂。他要去寻找父亲母亲和妹妹,头顶上却是一声炸雷滚过,下起了倾盆大雨,更有一条电闪子张牙舞爪,追逐着不停地向他轰击。
丰子都“啊”的一声惊醒过来,只觉得自己满身淋淋大汗,兀自呼呼喘着大气,几近虚脱相似,眼前那堆火堆将灭未灭,仅余微红的灰烬。丰子都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却见殷在野在微笑着看着自己,不禁脸上赭红。殷在野问道:“怎么?梦见家里人了,是不是?”丰子都点点头。殷在野拭去他眼角边的泪痕,轻叹口气,说道:“过去了,就不要多想了,睡吧。”丰子都又点点头,迷迷糊糊里不多时又睡了过去。
殷在野望着熟睡中的丰子都,默默出神,过了一阵,轻轻说道:“小兄弟,我此去路途艰辛,凶险无比,恕我不能相陪你了。待得此事了了,我若然有命活着,再来找你,到时我们兄弟俩就好好地过日子。”伸指点出,封住丰子都的睡穴,左掌按在丰子都顶门的督脉百会穴上,右手拇指贴住他唇下的任脉承浆穴,潜运内息,两股强劲的内力分别自左掌和右手拇指注入丰子都体内,一股内力走督脉后顶、风府、大椎、灵台、中枢、悬枢、阳关直至脊椎末端的长强穴,一股内力走任脉天突、华盖、玉堂、中庭、巨阙、气海、曲骨而至前阴后阴之间的会******人身长强穴和会**之间相距不俞数寸,但督脉与任脉的内息各自不相通,平常只是潜行阴阳气,决难融为一体,殷在野此为竟是要用绝世内功强行替丰子都打通督脉与任脉的大难关,使之阴阳和气,臻至妙境,内息自生。殷在野不断加催内劲,长强穴和会**上积蓄的内力越来越是浑厚,**相互之间猛烈碰撞,十数次撞击之后,倏地阻碍破除,豁然贯通,两股内息天人化一,刹那水乳交融,有如波涛汹涌般在丰子都体内横冲直撞。
殷在野立时左掌转为阴劲虚怀若谷,右手拇指接连逼注内力,牵引这股内息转入督脉走至百会穴,再由百会穴行经承浆穴转上任脉通至会***瞬间行了一个大周天。这股内息有路径循走,顷刻之间,便在殷在野阴阳掌力牵引下连走了数十个大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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