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汉的问题对于梅林和雅各布而言,只是一个插曲而已——虽然这个插曲过于巨大,几乎大到了可以影响主旋律的地步。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看破他无面之王的身份的?”罗宾汉被两名穿着黑色重铠的骑士带离了书房,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不过在他的心里,不论米开朗基罗那里到底有多么不妙,也比陷入这场漩涡来得要好。因此他没有做任何的抵抗,老老实实地和两位黑甲骑士一并离开了书房。
梅林看着雅各布,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告诉您。”
“连我也不能知道?”雅各布扬了扬眉。
梅林叹了口气,但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站在雅各布的眼前一言不发——他的意思很明确,就算是雅各布,也不能知道这件事。
“好吧,我尊重你的意思,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想让他人知道的秘密。”雅各布侧了侧头,算是略过了这个问题。只不过在说到“不想让他人知道的秘密”时,雅各布却微微地眯了眯眼,似乎在警告着梅林些什么一般。
——比如说,关于他的姓氏,奥古斯丁的事。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应该讨论一下我们目前最为紧要的事情了。”雅各布见梅林没有说话,也没有多做什么表示,只是向梅林伸出了手,示意他坐在他眼前,那张之前罗宾汉所坐的位置之上,“我相信我们有着共同的立场,只不过在更加细节的问题上有着不同的判断而已。”
最为要紧的事,也就是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的最大目的——他们这支弱小的反抗军,需要一个领导者。
“这个问题既是,”雅各布身体微微前倾,他那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梅林的脸上,“就我个人的判断而言,我不认为你适合成为一位领导者。”
梅林轻轻地皱了皱眉“您认为,这支队伍更应该由您来带领?”
“并非带领,而是掌控——就从你的话语之中,我已经能感受到你的问题了。”雅各布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站起了身,“梅林,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你的问题也很明显,并且这个问题不是仅仅依靠你的意志就能解决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梅林,一字一顿地道“你不是领导者,你只是个谋略者,这才是你的问题所在。犹豫、温柔、慈悲、怜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领导者在必要时会抛弃的东西,然而你却不会具备着这样的决心。”
他轻轻地笑了笑,低声道“换言之,你是一个好人,仅此而已,而领导者可以是任何人,但绝对不能是一个好人。”
——好人吗?
梅林忽然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这个他惯有的动作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了。
雅各布说得没错,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虽然在面对敌人时有时候会为了取得胜利不择手段,但本质上却依然是个好人——在尼德兰之时,这样的局面就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那些改邪归正的人,譬如红心王后,譬如肖恩。
他对于他人的恶意永远都是被动的,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明白这一点。不论别人对他有着怎样的恶意,只要这种恶意没有成为事实,梅林都不会为此采取任何行动。但只要他人的恶意开始付诸于行动,他就会在第一时间动手。
这绝对不能算是一个优点。
“这么说吧,譬如刚才的罗宾汉,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已经动手杀死他了。”雅各布看着梅林,轻轻地摇头道,“杀死他的好处可不少,毕竟他是无面之王的一员,杀死他对于无面之王一定会有着影响,对他那个不知深藏何处的孪生兄弟也会有影响;他是盗匪们的首领,是盗匪们意志的代表,我们杀死他以后可以将问题推到二王子的头上,以此来让盗匪们也加入我们的阵营;罗宾汉到底是不是真的打算置身事外我们也并不知情,刚才他所说的话有可能只是为了活命而说出的托词罢了,也许他还在等着找一个合适的机会,然后展开自己的反击——你看,就算不为了利益,为了安全起见我也会杀掉这个家伙。”
梅林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他真的打算置身事外,或许我们未来还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帮助。”
“所以,你不适合成为领导者,只适合成为一个谋略者。”雅各布冷笑道,“身为带领着所有人的领导者,你最应该做的不是兵行险着去谋取看不见的利益,而是利用一切手段将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险性降到最低。”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选择有误。”梅林也盯着雅各布,沉声道,“如果一昧地以杀止杀,最后也只会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我不认为用恐怖的手段让所有人都产生畏惧是正确的做法,这种手段就算有用,也不可能永远地成为一位领导者的最大依仗。”
“——原来如此,你是这样的人啊。”雅各布忽然看着梅林,轻轻地笑了笑,“梅林,我忽略了你的年龄问题,这是我的失误。虽然你的聪明才智在很多地方能够填补你那些没有经历过的事情的缺陷,但有的东西,却并非智慧所能弥补的。”
“你的话语只适合出现于书面之上,却不适合出现于一个真正的领导者身上。”雅各布缓缓地坐回了椅子上,看着梅林道,“恐怖手段无法成为一位领导者的最大依仗,这番话很像是陛下的老师会说的话。但这些话只能指导人成为一位仁慈的国王,而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国王。”
雅各布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下巴前,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梅林“而就算是最仁慈的国王,其双手之上,也沾染了无数的血腥——没有那么多可以宽恕的罪行,没有那么多可以放过的罪人,成为领导者就是要变成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你连对待敌人都心怀仁慈,那么对待自己犯了过错的下属之时,又会怎么处置?”
梅林低着头没有说话,似乎在平静地思考着些什么。
“你不适合成为领导者,这就是我的定论。”雅各布叹了口气,轻声道,“如果你要成为在这个阵营里的第二人,成为制定所有人行动计划以及阵营行动方针的那个人,我一定举双手支持你——但你绝对不能成为领导者。”
“因为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心怀仁慈就是最大的过错。”雅各布从桌上拾起了一份刚刚送达的文件,总算是将目光挪开了来——他的话已经说完了,他不认为自己会因为梅林的花言巧语改变自己的判断。
——然而他的目光刚刚触及到这份文件之时,脸色却微微地变了变。
“雅各布阁下,虽然我同样赞同您的话语,但有一点我还是需要说明一番。”梅林似乎总算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我自己也很清楚,我从来都不适合成为一支大部队的领导人物。少数的几人以我为中心当然没有问题,但如果想要决定一个阵营的一切,那对于我而言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我是个容易随着自己心情做事的人,这一点我从来不会改变。”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雅各布低声道“但我还是想要再争取一番,我不认为恐怖的手段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就拿城中的贵族举例,虽然他们背叛了国王陛下,但是如果事情结束之后,您认为斯图加特陛下就会全部处死他们吗?”
“那当然了,你难道认为陛下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吗?”雅各布并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冷笑道。
“但如果那些贵族之中,有人曾为了我们出过力呢?”梅林有些不死心地道,“譬如说,他们因为形势所迫不得已加入了二王子的阵营,但在我们出现之后,他们就立刻加入了我们的阵营,这样的人也会被送上断头台吗?”
“将功赎罪,这的确是个很麻烦的问题,处理不当的话的确会引起不小的麻烦。”雅各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他忽然将目光从手中的羊皮卷之上移到了梅林身上,有些讥讽地道“不,孩子,你错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将功抵过这样的说法——你对于贵族根本不够了解,对于那些贵族们而言,他们在面对今晚的情况时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加入二王子,一是全力抵抗直至最后一人战死。虚与委蛇这种选择对于贵族而言是一种耻辱,因为他们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与荣誉。”
梅林愣了愣,有些怀疑地道“我认识的贵族,可不是这样的家伙。”
“我理解,你一直都在以个体为单位进行活动,遇到的也是单纯的个体,所以现在面对的事情和你本来的认知会有些偏差。”雅各布叹了口气,用一种长辈对晚辈说话的语气道,“今夜的一切对于你而言,都是第一次参与到这样规模宏大的事件之中。不论是主教还是尼德兰事件,其矛盾都是你或者你们几个人与对方几个人之间的冲突,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体之间的冲突罢了——但现在则不同,因为现在你将要面对的,是集体之间的争斗。在这样的集体面前,个人的意志根本微不足道。”
“你有一些贵族朋友,或者说有一些认识的贵族,这是很正常的事。他们曾经带给你的印象或许各不相同,但在家族的意志面前,他们个体的表现与性格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雅各布闭着眼道,“那个叫浮士德的孩子便是如此。”
——浮士德吗?
梅林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
如果抛开安东尼家族的影响,浮士德或许现在依然和自己还是朋友。他的种种情绪就算再怎么强烈,那个家伙也不是那种会轻而易举地抛下友谊与自己反目成仇的人——就像雅各布所说的那样,个体的意志在家族的面前毫无意义,浮士德不论怎么抗争,都无法反抗自己的老师、父母、家人、兄弟对自己的施压。
他只能无限地放大自己心中对于梅林的不满,以此来减轻对于梅林的愧疚。
梅林摇了摇头,缓缓地站起了身。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我多少有些明白您的意思了,看来领导者可真不是个适合我的位置,毕竟我还是更想保持着这份对他人的善良啊——请允许我和我的朋友们稍微讨论一番,如果可能的话,我会让他们听从您的号令。”
“不,我现在却多少改变了一些注意。”
然而出乎梅林的意料,雅各布却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将手中的羊皮卷扔在了梅林的眼前。
“你无法成为领导者,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那些血腥残酷的争斗。这种争斗和你过去的单打独斗全然不同,所以你会依然对自己的敌人心怀仁慈。”雅各布用毫无感情的目光看着梅林,轻声道,“就我个人而言,如果你的性格之中没有那么多仁慈的话,我也认为你是一位不错的领导者——但仁慈却是领导者最为致命的弱点,尤其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
“幸运的是,一个很不错的机会摆在了我的眼前。”雅各布忽然侧了侧头,示意梅林捡起那张羊皮卷,“就像我所说的那样,你之所以会抱有这样的仁慈之心,是因为你没有遇见过那些残忍无情的斗争。这种没有硝烟的战争可比你们所遇见的那些恶战还要凶险,如果你没有理解这一点,仍然对于敌人抱有仁慈之心,我依然不会接受你的任何意见。”
梅林有些纳闷地捡起了那张羊皮卷,随意地打开了来——然而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
“绞刑将于明日清晨开始执行,由贵族议会所逮捕的一百余名监视者将于明日被同时执行绞刑。同样身处此行列的还有特使两名——以及大特使,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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