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从杨素的房间里走出来,替他们关上房门,又朝惊蛰姑娘的房间走了过去。
她轻轻拍响惊蛰姑娘的房门,轻轻唤道:“闺女,把门打开,妈妈有话问你。”
“妈妈,女儿身子不适,已经躺下了。”惊蛰姑娘在房间里轻声道。
听到惊蛰的话,鸨母叹了口气,心疼道:“傻闺女,你刚破了身子,还是早点歇息吧……”她并不知道惊蛰与杨素之间的事。
屋里再没动静。
鸨母摇了摇头,满腹心事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杨素三人起床后,发现楼下已经有人为他们做好了早饭。
小青以为是鸨母做的,赶紧一溜烟跑过去又是捶背又是捏肩,朝鸨母殷勤道:“还是干娘疼我,知道俺们要早起赶路,起这么早为俺们做好了饭啊。”
鸨母白了小青一眼,嗔道:“谁是你干娘?”她拍掉小青揽在她肩膀上的手,没好气道:“老娘才没那个闲功夫伺候你们。”
“那究竟是谁做的?”见鸨母不像在开玩笑,小青疑惑了。
鸨母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小青何等伶俐,他望见鸨母的神情,脑子一转,立马就猜出了那人是谁。他不怀好意朝杨素笑了笑,又问鸨母道:“惊蛰仙子呢?”
鸨母瞥了一眼杨素,心疼道:“那傻闺女昨晚哭了一夜,眼睛都哭肿了,怕是今天不想见人了。”
小青扭过头,见一旁的杨素面无表情,他走到杨素跟前,问他道:“先生,你欺负惊蛰仙子了?”
杨素摇头。
鸨母见惯了男欢女爱那点破事儿,这时又望见杨素模样,她把昨晚的事稍微一想,就把个中缘由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走到杨素前面,阴阳怪气道:“呵,老娘道是怎么回事,敢情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也不知我那傻闺女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么多八人大轿抬不走,偏偏看上个穷书生!结果倒好,那书生还挑肥拣瘦,看不上她!”
听着鸨母的冷嘲热讽,杨素神色平静,也不争辩。
鸨母原本就理亏,刚才也就是心疼自己家姑娘,言语才刻薄了些。
她见杨素不反驳,顿时消了气,看着杨素叹息道:“哎……也不怪你,要怪,就怪惊蛰这孩子命苦吧……”
听到鸨母的话,杨素不知该如何作答。
鸨母盯着杨素道:“书生,我家惊蛰哪里配不上你?是长得不好看,还是不善解人意?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杨素点头。
鸨母接着道:“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惊蛰这孩子从小就视金钱、名份为身外之物,只要你对她好,不就行了?”
杨素听见楼上有动静,知道惊蛰姑娘肯定在楼上听着,可他还是不容置疑摇了摇头。
鸨母看到杨素的模样又爱又恨,最终摇头道:“你这孩子……唉,罢了!吃完饭你们三个赶紧滚蛋吧。”
杨素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听到鸨母的话,他如蒙大赦,赶紧带上翠花与小青落荒而逃。
翠花与小青跟在杨素后面,见杨素走的匆忙,翠花啧啧道:“先前遇见和尚养的那头老虎,也没见咱家小满这么狼狈过。爹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分明是骗人嘀。要让我我看呐,这山下女人比老虎还凶猛个三四五六分呐,瞧把小满这孩子给吓的!”
小青回头瞧了一眼荔枝阁,喃喃道:“女人是不是老虎,得看她心里有没有这个男人;男人看女人是不是老虎,得看他的心里有没有这个女人。至于女人究竟是不是老虎,最后还得去问老虎。因为女人是不是老虎,只有老虎才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听到小青的碎碎念,翠花直翻白眼:“小青,你怎么比小满还像和尚?这女人是不是老虎我不清楚,可你是秃驴,这点我很是确定。”
三人结完房钱取回行李后,一路吵吵嚷嚷出了泸川城。
他们没有察觉,在他们出城后,有位红衣女子在满城的惊艳中抱着琵琶缓缓走上了城头。
她曾无数次幻想着与心上人相逢的场景,却独独没想过心上人离他而去的画面。
她自幼与世无争,那是因为那些她都不在乎。她只求一份属于她的爱情,为了这份爱情,她可以放下一切。
可那位白衣书生,他的心里装得下三江五岳、装得下关河万里,为什么装不下一个小小的自己?
一曲《凤求凰》毕,城下早已聚起半城男子。
可她却独对城外的那袭白衣念念不忘。
她不想像她的妈妈那样,一辈子都活在回忆当中。与其飘零一生、孤寂一生,她宁愿像天边烟火,只要绚烂过就好。
她努力朝北望着,直到那道白色身影再也望不见。
她笑了笑,抱着怀中琵琶从城头一跃而下,倾了整座泸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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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川府志》记载:
乾宁二十二年春,有女着红衣于泸川城头殉情。
泸川百姓感其深情,特于城外为她立下祠墓,唤为惊蛰娘娘。
无数痴男怨女于祠内求问姻缘,据说极为灵验,一时名噪巴蜀。
多年后,泸川府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已知天命的杨素因赈灾重回旧地,这才知道,昔年有一位痴情女子,早已香消玉殒多年。
杨素含泪为这位痴情女子上了炷香,须臾间,原本还烈日当空的天上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大雨滂沱连下三日,旱情自解。
民间有传言道,当年惊蛰娘娘就是为杨素殉情而死,如今一缕芳魂不散,再次见到他,自然泪如雨下。
要不,为何泸川府会在杨素起驾回京后立刻放晴?
当然,这些都是民间传说罢了,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去问杨素本人了。
可那时的杨素,早已威加四海天下共仰,又有谁敢开口去问他?
而此时的杨素,只是心生感应回头匆匆一瞥。那痴情女子的一生,便在他的回首中成了过往。
……
没有几份一见钟情最后能变成两情相悦,更多的只是一厢情愿或者两两相厌罢了。
就像惊蛰姑娘,她为了杨素可以放弃一切。可在杨素心里,她无非是一个匆匆过客罢了。从未放在心上,也从来无关风月。
离开泸川城后,小青发现盯着他们的那几个家伙不见了踪影。
想来真像他们预料的那样,那些人发他们也是一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背后的那些人也就宽心了。
三人边走边商议接下来的行程。杨素想取道西北去天府走一趟,却让小青说是南辕北辙。
说好了要去雁门关,去天府不是越走越远了吗?
小青建议他们接着往北走,去泸川水驿借条船顺江而下,去江城府感受一下大魏诗仙“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豪迈。
小青的话博得了翠花的赞同。
当然,翠花对“诗仙”啊“豪迈”啊什么的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主要是听小青说江城府的姑娘长得那是一个婀娜多姿人间绝色,忍不住心向往之。
杨素虽然不情愿,可架不住翠花这头上了劲的蛮牛,再加上小青在一旁软磨硬泡,只好无奈道:“去江城府也行,不过咱们还是赶紧离开泸川这个是非之地。”
“呵,绕了半天,原来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杨公子,是怕泸川城里的俏冤家啊……”翠花白眼道。
“讨厌!”小青捻起兰花指,尖着嗓子学起了女人腔:“人家连老虎都不怕,怎么会怕了美若天仙的惊蛰仙子?”
见这对活宝眉眼里都是戏,杨素哭笑不得道:“你们还去不去江城府?”
“去啊!”二人异口同声道。
说完这两个家伙又惺惺相惜互相吹捧了一番。你一句“哥哥我去江城是要去发掘千年古城的历史沧桑”;我一句“江城的小娘再俏能俏得过巴山蜀水?且容本公子去那里品上一壶”。说的那是个大义凛然。
对于这一对“传世孤品”,杨素也只是笑着夸了他们三个字:“不要脸。”
当然,杨素的“夸奖”,最后也只是换来火上浇油般的病态快感与桀桀怪笑罢了。
三人打打闹闹走到江边,恰逢一位江边渔叟正在结网捕鱼,三人对老人说明来意后,老人把他们送到对岸,连渡钱也不肯要。
回到泸川水驿后,那驿丞看到那三位不知深浅的公子哥去而复返,暗暗叫着“苦也”。
小青望着愁容满面的驿丞,皮笑肉不笑道:“驿丞大人不必慌张,我们兄弟三人只是临时改了主意,想借艘驿船走水路去荆楚省,不知大人方便与否?”
那驿丞看不清小青路子,以为他是在考验自己,只是抬起袖子使劲抹汗,连话也不敢说。
小青掏出两锭大银塞进驿丞怀里,谁知那驿丞“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惶恐道:“三位贵人,小的干的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啊……求三位贵人开恩,不要再玩弄小人了!”说完他把头磕得咚咚闷响,一时间头破血流。
杨素面无表情道:“我们只是想借一艘船,你这是做什么?”
小青也不耐烦道:“到底借不借啊?”
“借!借!”那驿丞惶恐道。
驿丞亲自去江边为杨素三人挑了条最大的船,又为他们挑了几个熟悉江流的老船卒,这才在惊惶中送走了三位小祖宗。
天色渐渐暗了。
此时,船上的杨素他们还不知道,仅仅因为多说了几句话,第二天的蜀江江底,就多了一具身穿驿丞官服的尸体。
夜色已深,离泸川府不远的一处富贵之地,却隐于黑暗中不可见,只能听到隐约对话:
“主上,泸川水驿驿丞失足落水,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嗯。”
“那三个小家伙已经从泸川府顺江而下,下个落脚点应该在江城府。”
“继续监视。探清他们到底什么路子,若对我等不利,你自己便宜行事。”
“属下明白。”那人恭敬而退,隐于没在黑暗之中。
暗室里,那道神秘声音还在自语:“手里拿着圣上的金牌,有意思……这个叫小青的娃娃,究竟什么来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看来,还得把这件事通禀相爷一声……”
他拿起笔,亲手写了封手书,落款处,却是四千里外的大燕城。
……
此处有阴谋与野心,可蜀江之上,却是星垂平野、月涌江流。
杨素拿出驿丞为他们准备的泸川老酒,孤身卧在船头,想喝几口,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喝起。
为师尊?师父缥缈一生早已无喜无悲,哪轮得到自己把酒喟叹?
为小雪?小雪与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常言道借酒消愁,可二人心意相通,又哪来的愁拿来借酒?
为翠花?为小青?为端木郁垒?
翠花自在逍遥。
小青虽然玩世不恭,腹里却有豪情万丈。
至于那位虎视神州西南的藩王,那么一位气吞山河的雄主,自己恐怕连敬酒的资格都没有吧?
想到这里,杨素把手中酒坛放下,摇头苦笑。
自从走出凤鸣山,他也就遇到了这么些人。哦对,还有小村里那位寻死的妇人、泸川城里的鸨母与惊蛰姑娘。
那个村中女子,在匪巢里受尽屈辱,却没有屈服,只为活着再看一眼自己一双儿女。可她得救后却以死来保全了自己的贞洁。
荔枝阁里的那位鸨母,虽命运多舛半生飘摇,却始终不改心中善良。
这二人皆是女子之身,却傲骨铮铮,自然轮不到自己可怜。
至于那位惊蛰姑娘——本就是萍水相逢,似乎没有什么故事可以拿来下酒吧?
想来想去,杨素越发觉得自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突然想起了尘和尚养的那头老虎,不禁乐道:要是把那头畜生宰了,倒是可以凑合着当下酒菜。
想到这里,杨素把酒坛子扔到江心,仰倒在船上,哈哈大笑。
管他是“月涌大江流”还是“江入大荒流”,管他是心忧天下的诗圣还是恣意洒脱的诗仙。今夜无酒人自醉,星斗满天人睡也!
船舱里,翠花望着独自睡在船板上的杨素,难得正经道:“其实,小满这种书呆子,自己都吃不好穿不暖,还满脑子天下啊苍生啊,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挺傻的。”
“那你还跟着他。”听到翠花的话,小青直翻白眼。
翠花低头叹息道:“我爹一句话就把我卖了,父命难违,我能有啥办法?”
小青也察觉到此刻的翠花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了,于是问他道:“那就是说,要不是令尊开口,你就不跟着他喽?”
“那也不一定……虽然我是个半点功夫都不懂的门外汉,可好歹力气比小满大多了吧?这北行路上到处都是些美女画皮,没有俺老崔为他沾花惹草降妖伏魔,他如何能自在?”翠花说着说着又开始不正经。
小青忍不住嘲讽他道:“就凭你?裤子还没脱就一泻千里的‘点香崔’?”
说起“点香崔”这个雅号,听着雅道,却是小青嘲弄翠花的话。因为翠花逛窑子不是一炷香的功夫,也不是半柱香的时辰——他从脱裤子到提裤子,也就点炷香的功夫而已。
翠花憋红了脸,却还是嘴硬道:“那也比你这个没断奶的瓜娃子强吧?”
小青不甘示弱道:“我吃奶怎么了,我吃奶好歹还吃了半夜,不比某人,脱裤子提裤子加起来,还没我撒泡尿的功夫长,哇哈哈哈……”
翠花恼羞成怒,“噌”地一声站了起来,眼里都在喷火。
眼看二人又要撸袖管干起仗来,小青哼哼两声,不屑道:“怎么着,这就跟我翻脸了?你不想瞧一瞧江州府的小姑娘如何柔情似水?你不想看一看天南府的小娘子如何丰腴可人?”
听到小青的话,刚才还一脸怒火的翠花登时没了脾气。
他一溜烟滚到小青面前,又是捏肩又是砸背,十足的奴才相。
小青享受着翠花的“孝敬”,闭着眼哼着小曲儿,故作享受状。他一边哼哼一边道:“嗯,这才对嘛……把本公子伺候舒坦了,咱们兄弟俩都能舒坦……”
可小青话刚说完,就被翠花一脚给踹到船板上,耳边还传来翠花的张狂大笑:“哇哈哈,我让你‘点香崔’!别以为你拿那些身外之物来撩拨我,我就会对你点头哈腰!小满小时候经常跟老子在耳边念叨,咱们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岂会为了个女人就‘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翠花叉着腰,“顶天立地”道想让哥哥我低头,起码得十个江城小娘!十个!”
小青从地上爬起来,阴沟里翻船的他咬着牙恨恨道:“十个就十个!不过……你得站着不动让我踹一脚!”
见小青答应了,翠花哪还要什么脸皮风骨,直接朝小青撅起屁股,嘿嘿道:“还是咱们青爷大度。来吧……轻点……”
小青刚要抬脚,就见杨素回了舱里。
见翠花正撅着屁股,还满脸销魂地要小青轻一点儿,杨素皱眉道:“你俩?”
“没有!”二人异口同声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二人又心有灵犀。
杨素笑了:“你俩究竟怎样,用不着跟我解释。我无意插足你们二位,你们继续。”
说完,杨素又走出了船舱。
他来到舵边,与那几位在江里浸泡了大半辈子的老船卒聊起了蜀江的水文与地理。
江水干枯汛涝。
江岸气候变迁。
蜀江流域地理、关隘、军事要塞;
蜀江沿岸人口、民俗、风土人情。
船卒们惊异于眼前读书人的学问驳杂。却不知,多少个囊萤映雪的夜,身旁这位年轻人,只是日复一日,苦也不苦。
古有诸葛武侯,未出茅庐已知天下事;今有杨太白,不知天下事,却已翻尽凤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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