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说了几句真话, 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情绪涌上来, 嘴上竟也没把门的:“要不是事出有因,我很少撒谎。”
辛翳猛地回过头来,点墨的眼睛盯着她, 半晌道:“我不信。”
南河张了张嘴, 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他不说孤,自称我, 说这话竟然跟委屈似的。
辛翳又咬牙道:“我最恨有人欺骗了!”
南河心道:我不也就骗了性别这点事儿么。我是男是女又不阻碍我是你先生的事儿啊。再说……这事儿你也不知道……
南河一直不说话,辛翳还以为她是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了, 这才冷哼一声, 转过头去,拿着竹简还摔摔打打的:“敢骗孤的人, 都要付出代价。”
这句话要是旁人听来早就两股站站, 汗如雨下了, 但南河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翻了个白眼。
南河:行行行, 付出代价,荀南河都死翘翘了, 都要葬下了,你还想怎么付出代价。拉出来鞭尸么?
辛翳还想说些什么, 寺人远远在外通报:“大君,令尹前来。”
辛翳皱眉:“这么晚了?”
南河连忙收好竹简, 放到桌案的一旁, 心里也在好奇, 是谁接任她做了令尹?不过能做的人选也不多, 她大概也能猜到。
但当南河透过打开的障子看见原箴的身影走进宫室,心里还是一喜。
原箴是性格温柔了些,但他表面不强势却不代表没有能力,只是早些年有些太年轻,南河便让他去了最难缠的南方,对付那些蛮族,也估计有两年多没见了。他倒是早早长得进门都要低头了,脸也更方了,气度倒是也更沉稳了。
那些孩子里,最理解她也最安静的大概就是原箴了,他真是恨不得她读过的书他都要读,她说过的话他都要记下来,南河对他也有几分喜爱。
原箴还正说:“怎么了?怎么又来了这儿?先生都已经葬下了你也别……”
南河听见了也一惊:她真的都入土了?景斯不是说荀君身子入土,怕是辛翳就能反应过来她就是替代品了。怎么看辛翳的态度倒没半点转变。
原箴正说着,微微低头走进屋内,话说到了一半,一抬头看见了南河,整个人僵住了。他的表情不比刚刚那两个寺人好多少,吓得后退了半步,后脑勺撞在了门框上,才结巴半天道:“这、这这这……”
辛翳倒是心情好了些,道:“有什么事儿?”
原箴指着她:“你、你你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辛翳一副不愿看她的样子,下巴微微往她这儿一抬:“申氏送来的。”
原箴半晌道:“就那个申氏女?这长相要是申氏的,我、我就……把这个竹简吃了!”
辛翳看他的性子都能说出这种话,也笑了:“确实不是。申氏也生不出来。行了吧,就拿她……当个摆设吧。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南河这会儿正要退下,听见辛翳说的这句“拿她当摆设”,也不好动了。
辛翳估计原箴这么晚急急忙忙找过来也是大事儿,他有意想让南河在这儿听着。如果真的是国家大事,她会不会一着急,露了馅也要给他指导和提醒?
原箴又看了一眼南河,这才跪坐在桌案前,展开竹简递给辛翳:“是军务。魏国在上阳附近集结部队,似乎想趁着我们还在上阳建城,攻下上阳,而且这边齐国和宋国似乎也在边境会谈。齐国与宋国都和我们有接壤,宋国虽然是小国,这些年也不安稳。”
辛翳一皱眉:“魏国?只有魏国在集结军队?秦国和晋国没有动静?我以为他们要三国联手打下上阳。”
原箴摇头:“似乎没有。秦国境内荒灾还很严重,晋国虽然借粮,但也只借了一点,就相当于一桶水泼进大火了,解决不了问题。秦国现在还没有能力出兵。而晋国,您也应该收到消息了吧,淳任余被割了脑袋,那个会打仗的公子白矢竟然不是淳氏血脉,也被轰出了晋国,如今晋国是那位太子舒继位,怕是连自己门前的事情都顾不好,更别提南下攻打上阳了。”
辛翳:“说来淳任余,我还以为他是被那两处箭伤给弄的病死了呢,没想到居然是被割了脑袋。一代战场驰骋的老混蛋落得这么个死法,倒也真是……不过如果是太子舒继位,那如今倒是攻晋的好时机。”
南河肩膀微微一缩。
原箴:“这话倒是不假。不过魏国如今似乎决心要插一脚,若是这次能在上阳击退魏国,最好先趁机会直接攻入魏国内部,先把魏国打残。”
辛翳对待军务上的智慧,原箴和荀南河加在一起估计也比不上,他点头道:“晋国在魏国和秦国之间,魏国现在有这样锋芒毕露,如果真的要灭晋,必须先打残魏国,否则北上的线路太长太窄,很容易被魏国从旁边一刀切断。如果把中部的魏国打到无法还手,就可以先取晋国,站稳脚步,下一步吞并秦国和魏国了。”
原箴:“只是魏国也不是好打的。”
辛翳:“至少不用担心齐国从东方进入魏国来支援,他们之间隔着太行大山。而且如果他们来打上阳,出兵魏国也有由头。不过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北上先国家先开刀都不容易。我从不打不能确保胜利的战役。”
原箴点头:“但魏国这次集结的部队不在少数,上阳附近怕是要有一场恶战了。”
辛翳:“恶战就恶战,商牟还在上阳。回头你给他写信,把这件事儿跟他说一下。”
原箴称是:“齐国与宋国的会谈若是有了别的动向,臣也让人多注意。”
俩人聊的事儿暂告一段,原箴正想找机会问一句这申氏女的事情,就看着寺人捧着装着肉脯的匣子进来,要放进书架上的小筐。原箴笑了:“藏在这儿的零嘴还没忘了。以前我来,先生也总拿给我吃,说是因为你总磨牙,给你备下的。”
辛翳愣了一下,突兀的问了一句:“你也经常吃么?”
原箴笑:“吃过几回,都是先生给的。不过我不爱吃这些。”
辛翳又问了一句:“她主动给你的。”
原箴也没明白这点小事儿有什么值得问得,迟疑的点了点头。
辛翳没说话。
南河看见他们讨论肉脯的事儿,才想起来自己屋里放的唯一的小零嘴,有些想笑。却看着辛翳回过头来,盯着她狠狠瞪了她一眼。
南河:……怎么?她刚刚笑出声了?
辛翳转过脸回去没说话,看着寺人把那小筐放回了书架中层。原箴性格温柔敏锐,一下子感觉到了些什么,转头问道:“大君……生气了?”
辛翳扯了扯嘴角:“没。我就是……想事呢。这么晚了你也要回去了吧,我送你出去。”
原箴愣了愣,起身和他一起往外走,在走廊上两人也多聊了几句,辛翳说的都是国事,原箴忍不住问了一句申氏女的事情:“大君打算让她一直在宫里?”
辛翳光脚站在回廊上,神情淡淡的。前两日荀君下葬的时候,他就表现的很安静,原箴一直有点担心,今日看到了那申氏女,反而更担心了。担心他真的魔怔了,把那个女子当做荀君了。
看他把那女子领到荀君的居所来,怕是真的有这个意思。
辛翳:“嗯。她会一直在宫里。不会放她走的。”
原箴:“我以为你会杀了她的,申氏送来这样一个人,可就是在影射……您和荀君之间的事。”
辛翳:“不用影射。我和先生之间没事儿也有事儿。”
原箴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辛翳:“……你记没记得我当时说你名箴,就是纫箴的箴,因为你那时候就懂得缝缝补补。那时候荀师也节俭,他的衣袍破了也让你帮忙缝补,他每次都对你赞不绝口。”
原箴想起来了:“是。不过后来你都给让人给荀师做了很多新衣裳,她都穿不完,就不来找我了。”
辛翳:“其实……我犯过很多少傻。看你会缝纫,我甚至偷偷也学过,也想给她缝补衣袖。不过我天生不是干这些的料,手都扎坏了。后来觉得可笑,我是楚王,不是什么盯着这点小事的人,先生要是知道我因为那点心思,恨不得连缝纫都要学,大概要对我失望了。”
原箴愣了一下:“什么?”
辛翳:“我那时候嫉妒你。不一般的嫉妒。她说什么你都能记住,她引经据典你都能接的上,你是她最得意的门生,令尹之位她也说非你莫属。”
原箴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他一低头,竟然也看到了辛翳衣领里半颗匿在阴影里的蜻蜓眼。挂着旧成暗红的绳儿,颜色与花纹都明显是先生当年那枚。
他瞪大眼睛没说话。
辛翳手指拨了一下灯笼,看着灯笼上剪纸的花纹乱转,斑驳灯影从他脸上划过去,道:“我不怕申氏影射什么,我恨不得天下人都来影射。身正影子斜这话用不在我身上。”
他轻声道:“因为我心里不清白。”
原箴微微张嘴,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
辛翳微笑:“我以为你早知道。”
原箴震惊:“……我只是以为大君依赖荀师罢了……没、没料到这些……”
辛翳低头笑笑没说话:“看来我藏得好,你都没发现,先生也不知道。”
原箴心头大震,半天才绕回正题上来:“可!可那女人却不是荀师!您就算有这样的心思,也不该沉迷在这女人身上,她除了长得像,还有那点比得上荀君?!”
辛翳笑了笑:“不用一个个着急的提醒我。我做事儿有分寸。就是……令尹之位好好做,她会看着你的。你……别让她失望罢。”
原箴半晌才点了点头:“大君……”
辛翳摆手:“走吧,顶多送到这儿了,我懒的穿鞋。”
原箴拖着步子走出几步,猛地回过头来:“所以,大君刚刚是生气了吧。”
辛翳:“什么?”
原箴舔了一下嘴唇:“肉脯的事儿。那是荀君给你备下的,但我却吃过,而且是她拿给我的,你生气了?”
辛翳没想到这点小事儿都被他看透了,也愣了一下。
他确实生气了。他一直在寻找,找一件独属于他的事,独属于他的身份。
她是楚国的令尹,是一群人的荀师。
唯独不是他的什么。
他早几年甚至会隐隐后悔,很荒唐的后悔——要是他当初没让她教一大帮人就好了,她就是他一个人的先生了。
以前就在意,如今更是发了疯似的在心里回想,在找独属于他的事儿。
那颗珠子虽然在胸口,但他不觉得这能代表太多。
他必须要找一件独属于他的事情,必须要一件事实提醒他自己是特殊的。
连这种情绪,原箴都体会到了,原箴缓缓叹了口气:“您与我们不一样,先生对您有信任和期望,见到她最后一面的人也是您。”
辛翳半晌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巧合,或许她不想见我的。罢了,不说这个了,你走吧。”
原箴迟疑片刻,这才走出宫门,回头望了他一眼,还是没说什么,走出去了。
辛翳走回去的路上,还在想着走着,伸出的手抚过宫室里一个个漆柱,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望向漆柱,想到了什么。
对!
这里还有独属于他的事情!
辛翳几乎要一下子跳起来了,他心头又惊又喜,猛地加快步子朝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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