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晋远守在儿子床边,趴久了,腿脚有些发麻。
稍微拉伸几下,见厉知非还没苏醒的迹象,起身回了房间。
常年待在部队,他养成了快速洗澡的习惯,围了一圈浴巾,扯一块干毛巾,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出浴室。
刚走了几步,忽然停了。
房间门底部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黄澄澄的灯光照射过去,光芒减弱不少,但依稀倒映出一丝黑影。
仿佛……有人站在门外。
会是谁?
厉晋远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到墙边,关了灯。
倏地,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深沉的黑。
银色月光如水,透过四四方方的窗框,仿佛也拥有了形状,在地上投射下一片方方正正的亮光。
他的身形隐没在黑暗里,呼吸放得很轻,悄无声息地接近门后,大手握住了门把手——
就是现在!
厉晋远全神贯注,忽然拉开了门,另一只手觑着门缝的阴影,预估着门外那人的位置,急速往咽喉方向擒去,势头凶猛。
出手的刹那,他的双眸陡然间光芒大盛。
林甘蓝瞪大了眼,以为看见了朝阳。
刺破黑暗的,初升朝阳。
——
厉晋远一手开门,一手直取对方咽喉。
近了,曼妙身姿转过来,墨云般的黑发被风扬起,露出尖尖的下巴。
一双圆润的杏眼晶亮,倏忽间闪过惊喜,尔后被冷冽替代。
是林甘蓝。
厉晋远的手距离她咽喉不过几厘米,连忙收势,林甘蓝脚尖点地,急速往后掠——
他的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脖颈,仿佛还残留了滑嫩的触感。
短短一瞬,厉晋远额间沁出了一层薄汗。
多年军队生涯,即使在自己家,他也保持着超强的戒备,甫一出手便杀气腾腾。
还好,他收住了。
林甘蓝也躲过了。
他抬头望过去,走廊里没开灯,尽头的方窗漏进点点月光,拉长了她的身影。
林甘蓝抵着走廊另一侧墙壁,不自觉伸手抚了抚脖颈,还泛着丝丝缕缕凉意,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
她微微喘气,眼尾上挑,粼粼波光在眸间流动:“在自己家下手也这么狠?”
厉晋远满面歉意:“我……习惯了。”
“对了,这么晚来找我,什么事?”
林甘蓝没好气:“真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厉晋远稍愣:“蒙混什么了?”
暗夜里,林甘蓝盯着他,有些生气,如同执拗的兽,冷着一张脸对峙。
少倾,见他似乎真的忘记了,狠狠一跺脚:“纪家的女儿!你还没交代清楚呢!”
厉晋远失笑:“这个啊……”
他一眼望出窗外,月色撩人,忽然来了兴致:“你困吗?”
“啊?不困。”
“等我一分钟。”
他闪身回房,“砰”一声关上门,把林甘蓝隔绝在外面。
她气结。
明明是光明正大地质问,怎么吃了闭门羹?
数到第五十九声,房门再次打开,厉晋远换了衬衫长裤,手上拎车钥匙,没来得及擦头发,发梢的水随着他的动作晃晃悠悠,最后还是缓缓坠落,落在他的胸口,濡湿了一片。
“走吧。”
这回换林甘蓝呆愣了:“走哪儿?”
“兜风。”
迎着月光,男人走在前头,高大的身影笼了一层浅浅的柔和光晕。林甘蓝莫名想到大天使加百利,不自觉跟上了步子。
——
黑色悍马开出军区大院。
林甘蓝抵着车窗,露了一条缝隙,漏进深秋的凉凉夜风,甚至隐隐还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她睁大眼睛看街边的霓虹一闪而过,有些不解,自己分明是上门质问,怎么就被忽悠坐上了他的车?
“纪家,跟我们家是世交,我爸年轻那会儿参军,和纪伯伯睡上下铺。”
林甘蓝颔首,哦,是多年的交情。
“纪家有两个女儿,纪如珠,纪橙橙。大女儿纪如珠同我大哥差不多年纪,一进校门便遇到了白马王子,早早结婚。”
哦,纪家大女儿早成婚,那女儿……岂不是和他青梅竹马?
她斜觑了厉晋远一眼,男人把车开得稳稳地,一点感觉不到颠簸。
“女儿纪橙橙是捡来的。”
“据说纪如珠八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几乎死掉,纪伯母去寺庙祈福,回来路上遇到了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弃婴。”
没想到女儿居然身世坎坷,林甘蓝听得入神,轻声揣测:“那个弃婴……就是纪家的女儿?”
厉晋远瞥她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道来:“那年头,收养一个孩子也不容易,纪伯母本意是将孩子送交福利院,碰巧,纪如珠想妈妈了,央求纪伯父拨了个电话过来。”
往前倒数二十年,有大哥大的人家,非富即贵呢。
林甘蓝发散了思维,捕捉到厉晋远低沉的声线,连忙定了定心神,把心思转回纪家的过往。
“纪如珠心善,听说了这件事,便央求纪伯父纪伯母收养那个孩子。说来也怪,收养那孩子没多久,纪如珠的病就好了,纪家便把纪橙橙看作一枚福星,真的办理了繁琐的收养手续,成为了纪家一员。”
“纪橙橙从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但纪家对她视如己出,纪如珠有的,她也有。她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孩子,乖巧懂事,念书很厉害,一路都是最好的学校,最后成了一名心理医生。”
黑色悍马已经驶出城市的繁华地带,霓虹的五彩灯光渐渐稀少,透过干净的窗户斜往上望,深蓝色的夜空越发广袤,连星星都比市中心多了几颗。
越听他娓娓道来,林甘蓝的心反而越发沉重。
莫名其妙,仿佛一种心灵感应,真要她追究为什么,她也说不出个子丑卯寅。
车厢内的气氛短暂凝滞,她降下一般车窗,夜风哗啦啦灌进车厢,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借了夜风的声音,林甘蓝仿佛多了几分底气:“那……纪橙橙喜欢你?”
厉晋远突然一脚刹车,她就往前面栽去,额头差点撞上挡风玻璃,心脏蹦蹦直跳。
远处的灯光明明灭灭,男人忽然倾身过来,挡住了散落的光。
黑暗里,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他淡淡问:“还想问什么?”
除了纪橙橙喜欢他,还想问——“两三年前,厉知非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我只愿意回答一个。你想听哪一个答案?”
林甘蓝一顿,眼珠子一转,耍赖皮:“你说的是‘如果’,但现实是我两个都想知道。”
她没发觉,求厉晋远的时候,总不自觉带出几分娇滴滴,圆润的杏眼水濛濛,跟刚出生的奶狗似的。
厉晋远笑了笑,这回没心软:“那我去掉‘如果’,我只回答一个问题,你自己选。”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竖起两根手指头,轻声试探:“多回答一个问题,不行吗?”
厉晋远摇头,把她的手指头掰了一个回去,声音比夜风更冷:“不行。”
林甘蓝讷讷:“那……后一个问题吧。”
两三年前,厉知非身上那桩事。
厉晋远松开她,坐直身体,重新踩下油门。
悍马的嘶吼声里,夹杂了那抹熟悉的低沉声线。
“那年夏天,厉知非还没满三岁,人儿已经能跑会跳,还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词儿。”
林甘蓝低头,眼前仿佛浮现出厉知非那时候的讨喜模样,不经意漾开一抹笑。
“我得了一段长假,准备带孩子出去旅行,顺便培养一下稀薄的父子亲情。”
他常年待在部队,时不时出外执行任务,连电话都不通,再不抓紧放假时间带孩子,儿子都快不认识他了。
“正巧纪家邀请我去夏威夷,我就带着孩子一起去了。纪如珠结婚早,丈夫也挑得好,是她在美国念书时候的学长,但世上没有百分百的完美,两人如胶似漆,日子和和美美,但一直没怀上孩子。结婚好多年,终于生了个女儿,晴晴。”
车窗半开,风呼啦啦地全灌进来,扬起她的黑色短发,如一面猎猎旗帜。
林甘蓝全神贯注地听着,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马上就出事了……
如她预料到那般,厉晋远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形容。
“晴晴只比知非大两岁,大约生得好看的孩子互相间有种奇妙的吸引力,他们一见如故,天天厮混一起玩。”
“那次,据知非说他们在玩捉迷藏……”
这回,他停顿了很久。
林甘蓝惴惴不安地等着,久久没有下文,禁不住追问:“后来怎么了?”
“晴晴死了。”
“死在纪家别墅的游泳池里,面朝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死不瞑目。”
“知非站在二楼,眼睁睁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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