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他和林甘蓝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全明白了。
林建民之所以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并非偶然,全是为了让埋伏在后门的人偷拍到刚才那一幕。
厉晋远甚至大致能猜到他们拍到了什么样的照片,以及稍后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言论。
林甘蓝有一瞬间的怔忪,虽然她和林建民的关系有些紧张,但总归是父女一场,即使调去永南基地几乎没机会回家,她依然准时支付林建民的生活费和医疗费。然而,林建民却连这点微薄的父女情都不顾,居然和外人串通一气,出卖了她。
她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陈姐扶起林建民,全身冰凉,连手指尖都在打颤。
许久,才从齿缝间战战兢兢蹦出一句话:“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多少钱,足够出卖她?
足够买断二十四年的父女情?
林建民紧抿唇,一言不发。这一摔,似乎跌走了他的精神气,整个人显得颓败了不少,喘着粗气挥挥手,示意陈姐推他走。
陈姐为难地笑了笑,低垂着头推着轮椅走过林甘蓝身边。
林甘蓝拉住陈姐的手臂,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失去了光泽,死鱼眼一般暗淡,视线定定地落在陈姐脸上。
她终于明白陈姐之前的勉强笑容是怎么回事了,他们来之前分明就计划好了,陈姐也是被收买的一员。
不得不说,对方的办事效率真快,曝光她的身份不到两个时,就已经安排好下一场戏。 她拉着陈姐,低声问:“陈姐,你收了对方多少钱?应该比我每个月开给你的工资多很多吧。”
“蓝蓝……”陈姐满面歉意,欲言又止。林建民用力敲着轮椅,陈姐只得闭上嘴,强行推着轮椅走掉。
“收买你们的人到底是谁?”林甘蓝朝着他们的背影怒吼,然而久久没有回音,陈姐和林建民的身影渐行渐远。
——
察觉被偷拍,厉晋远第一时间追过去。
医院后门外是一条僻静的老街,零零散散开着几家卖部和早餐店,摊子都摆到街边了。再加上乱停乱放的自行车、电动车,把本就不宽敞的巷道挤占得更狭窄了。
厉晋远挪转腾跃,行动迅速而矫健,但左脚踝始终隐隐作痛,否则他早在一百米内就追上了偷拍者,现在却一前一后追入巷道。
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厉晋远暗自为自己打气,哪怕缺了一条腿,也能抓住那个偷拍者。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一个乞丐,拦腰抱住了厉晋远,晃着手里的瓷碗,嘴里哀求:“行行好,给点钱吧。”
“放开!”厉晋远奋力挣扎。
可当他甩掉乞丐,再抬头看向前方,偷拍者趁他被乞丐缠住的空隙,钻进停在巷口一辆没牌照的白色丰田,扬长而去。
厉晋远握紧拳头,向虚空挥了挥,却一点不解气。
乞丐似乎感觉到他的怒气,怯生生望他一眼,悄悄松开了抱住他腰际的双手,捧着瓷碗撤退。
“想走?没那么容易。”厉晋远的余光早把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猛地捉住他的手臂,稍稍用力,便钳制得他嗷嗷直叫。
“快放开,疼死我了。”乞丐穿得破破烂烂,浑身散发出浓浓的臭气,叫声粗噶,简直像知了一般烦人。
他生了一双细长的眼睛,透过油腻的头发丝往外张望,瞥见巷道两侧偶有人经过,一个念头悄然在脑海里滋生。他酝酿了片刻,准备开口大喊“打人了“,营造出有钱人殴打乞丐的场景,调动路人的仇富心理,替他拖住厉晋远,他就能顺利跑路。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厉晋远已经看穿他的意图,掐住了他的喉咙,冷声道:“两秒钟,我就可以掐断你的喉咙。不信,你大可试试看,是你的喊声先出去,还是你的喉咙先断。”
听起来如同华丽炫目的特工电影般,有点天方夜谭,但乞丐悄悄打量他,通身透出说一不二的气势,他顿时就萎了,不敢冒这个险,赔笑道:“这位先生,不想给钱就算了呗,没必要动手吧的。”
“你不是已经收到钱了吗?难道你没收钱,就替人拦住我?那可真是亏大了。”厉晋远似笑非笑,幽黑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乞丐扬了扬手中空空如也的瓷碗,死鸭子嘴硬:“没有啊。我刚出门,一分钱都没讨到呢。”
这个答案,厉晋远一点不意外,顺势道:“这么说来,你跟我追的那个人是同一伙的,所以才会不收钱替他做事。”
说到最后两个字,厉晋远陡然逸出腾腾杀气,乞丐完全吓呆了,一个不慎跌坐在地上。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那个带相机的年轻人就给了我五百块钱,又把你的照片给我看,让我在你出来的时候赶紧抱住你的腰。就这么简单可以赚五百块,兄弟,换成是你,你也会答应的!”乞丐一急,就把什么都招了,甚至掏出五张崭新的百元大钞给他看,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
“随随便便给你五百块,让你去抱住一个陌生人的腰,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值得他们付给你这么多钱?”厉晋远掸了掸衣襟,避开他的接触。
乞丐愣愣的,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有利可图,就一口答应了。
厉晋远联系了苏元,让他派个人来医院后门,把具有嫌疑的乞丐带回警局,好好审问一番。粗看起来,乞丐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愿意放过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看着苏元的手下把乞丐带走,林甘蓝缓缓走过来:“他是那个偷拍者?”
“不是,偷拍者跑了,安排了这个人拦住我。不知道苏元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点蛛丝马迹。”他牵住林甘蓝的手,握得紧紧,“你爸走了?”
“他不是我爸。”林甘蓝深呼吸,堪堪稳住情绪。
厉晋远见不得她这幅委屈自己的样子,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往胸口压,把她整个人迎面拥在怀里。微微低头,凑近她耳边,轻声讲:“现在没人能看见了,难过就尽管哭出来吧。”
林甘蓝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但厉晋远很快便感觉到胸口渐渐湿润,滚烫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她埋在厉晋远怀中,瘦削的身体微微颤抖,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
哭了许久,林甘蓝抬起头,抹了抹通红的眼圈,沉静开口:“走吧。”
厉晋远低头认真端详,似乎想从她的安静面容上瞧出些端倪。那张脸如同水洗过似的,澄澈干净,触到他的目光,林甘蓝微微侧过头:“时间紧迫,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赶紧走吧。”
她迈开步子,手臂却被拽住,瞬时又被扯回了他的怀抱。
“在这儿等我。”厉晋远交代一句,匆匆拐过墙角,往巷子更深处跑去。
林甘蓝站在巷道中间,举目四望是纷乱的城市景象,心头掠过一丝慌乱,好像被主人家丢弃的奶狗,怀揣对陌生世界的畏惧。
不过,她没等多久。
厉晋远从巷子深处走出,他人高腿长,步子迈得极大,但走得很稳。到了近前,林甘蓝才看清他手里举着一个冰淇淋。
十几年前江州很流行的双色冰淇淋,褐色和粉色平分秋色,意味着巧克力味和草莓味的融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双色冰淇淋渐渐消失了踪影,如今大街巷随处可见哈根达斯、和路雪、伊利、蒙牛等品牌,却再也看不见老旧的双色冰淇淋了。
瞥见她愣愣的,厉晋远把双色冰淇淋塞到她手中,搓了搓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刚追出来的时候,看见巷子深处有个卖冰淇淋的,那家只卖这个。我以为你现在会想吃点冰淇淋,如果不想吃就……丢掉吧,咱们出去买哈根达斯。”
他不是个喜好甜食的人,从没进过哈根达斯的店铺,但那句“爱她,就带她去吃哈根达斯”的广告,他还是耳闻过的。
“我很喜欢。”林甘蓝揭开表层的纸壳,用勺子轻轻撬了一团粉色,放进口中,一抿就化了。还是儿时记忆里的味道,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不知世事的年纪,每天的快乐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容易获得。
清早起床看见日出升起,是快乐;背着书包上学的路上偶遇伙伴,是快乐;被老师在家长会上点名表扬,是快乐;晚餐碗里多了一只炸鸡腿,也是快乐……那时候的快乐,微而真实。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渐渐长大,快乐似乎提高了及格线,甚至还划分出了三六九等。拿了奖金是快乐,可发现别人的奖金比自己多,瞬间就丧失了快乐……快乐变得如镜花水月般,可见却难以触摸。又像橱窗里裱缀精美的蛋糕,赏味期限短暂,一不留神就过期。
林甘蓝沉入深似大海的思绪,却听厉晋远轻声道:“你喜欢就好。”
抬头,入目依旧是那张冷峻的脸庞,然而此时此刻落入她的眼里,却柔和了许多。
微勾的薄唇似乎蕴含了无限爱意,盛不住,不断满溢。
心底的某根弦狠狠一拨,林甘蓝踮起脚尖吻上了那双形状优美的薄唇。
唔,甜甜的,草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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