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宵做事很认真,他从窗边打扫到沙发底下,一地烟灰与破败。
除非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否则沈漫不会抽这么多烟。他有些好奇,不知道该不该问她,是否僭越。
沈漫立在三分月光,七分黑暗中,似是而非,朦胧的像梦。
“你想问什么?”她突然开口。
“你有疑问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咽一口口水。”沈漫笑了,这是宋锦宵地小习惯。
她虚指一下宋锦宵,“你的喉结,刚才动了。”
她似乎心情很好。这么想着,宋锦宵斟酌了一下措辞,“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沈漫的人生没有好事,可她为什么会心情好?
她吐出一股白烟,云雾袅袅漂荡,遮住她的面容,黑色瞳仁很亮。
“我在想,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的语气很轻,像在说一件琐碎小事,好像在跟人商量晚餐吃什么。
宋锦宵握紧了手里的扫帚,但只一瞬间,他继续之前的工作,若无其事地说,“你不打算包养我了吗?按年算,要到夏天才能结束。”
他用了模糊的季节称呼,没有确切到几月几号,仿佛这样,6月和八月并没什么区别。
沈漫摇头,“我在给你制造机会。你会红的,哪怕只靠这张脸。到时候我就不足以帮你铺路,你该寻找新的金主。”
宋锦宵不明白她口中的“制造机会”对应哪句话。
他笑了笑,英挺的犹带少年气的眉眼看一眼沈漫,原本就精致秀气的下巴笑起来更尖了。
“你对我这么看好?但是我找金主的眼光很挑剔。等我真正红了,再说吧。”
沈漫捉摸不透他的态度,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被绵软的针扎了一下,痒,漫出一层暖流。就在动容的瞬间,她目光柔和如水,丢掉手里的烟头,上前托住宋锦宵的下巴,想要吻他。
分秒间神色变幻,沈漫眼底一暗,嘴角笑容尽数散去。
她看到宋锦宵白皙脖颈上一抹红痕,很新,泛着淡淡幽香。她指尖轻擦,在宋锦宵面前,用食指与拇指摩擦捻掉。
是口红。
宋锦宵站的笔直,身体屹然不动,心里刮起惊涛骇浪。
“这么艳的色号,是女人?”沈漫似笑非笑,“看来不用我为你操心,你已经学会未雨绸缪了。”她松开手,胳膊垂在身侧,摆成一种落寞的形状。
“我不是……”宋锦宵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又发现无从说起。
“算了,”沈漫摆了摆手,“咱们本来就是男欢女爱,皮肉交易,我在外面有人,你自然也可以。”
宋锦宵看着沈漫的背影轮廓,风声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吹散冥冥中连接的温度。细若游丝的蛛网脆弱的一用力就可以崩断。
“八月19号。”沈漫说。
那是两人关系开始的日子,也会是结束的日子。
宋锦宵甚至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难过,沈漫对于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
他盯着那双纤细的脚踝消失在门后。
自从绿由发生意外后,除了宋锦宵,沈漫再也没有长期包养的对象,晚上大部分时间都睡在睡在宋锦宵这里,极少时间睡在她城东的另一栋别墅里,那离得公司近。
以后宋锦宵晚上不回来,最好提前报备一声,她也省得白白惦记一回。
宋锦宵今天有个同学过生日,那小子姓许,生了一张堪比女人漂亮的脸蛋儿,化了妆妖里妖气的,尤其一张小嘴嫣红,又能言善辩,因此门路不错。
许圣乐瞅准了班里几个姿色上乘的同学,邀请他们过来,美名其曰给他们介绍几个演艺圈的朋友,实际也兼半个拉皮条之职。
本来嘛,色鬼尤其喜欢细皮嫩肉大学生,学表演的,相貌肯定不差,人也要为自己走出校门以后的日子搏出路,于是大家欣然赴约。
宋锦宵自然在邀请范围内。
其实一开始要不要去这个局子,他是有些犹豫的。
打他跟了沈漫以来,尽管干的是风尘活计,偶尔也会被拉去陪个酒,可他顶多让别人摸几把,亲两口,真刀真枪的是从来没干过。
一来那些人不值得他为之献身,二来跟沈漫久了,长的实在一般的他也看不上。三嘛,说来也觉得矫情,他一个鸭,竟然有身体洁癖。
这次的局子名不虚传,许圣乐一进门就靠在个男人身上,亲密婀娜的“王导”,“王哥”叫个没完,那嗓子腻的,宋锦宵都想偷学一手。
不出一会,宋锦宵的几个同学或半推半就或主动逢迎的挂在了哥哥们的身上。
这里头只有一个女人,中分直发,三十上下,行事作风爽朗似男人。宋锦宵认得她,是业界知名的女导演,以拍摄刑侦剧闻名。
在场的年轻男人里,唯有宋锦宵勾得起她兴趣。
席间拉拉扯扯,女导演酒量惊人,任宋锦宵怎么给她倒酒依然稳坐,一双手更是穿过宋锦宵衣服下摆摸到了他的腰上。
甚至恶意的捏了捏那软肉。
宋锦宵一个没忍住,惊呼出声。
四面立刻传来不怀好意的目光。
尤其是许圣乐,攀在王导胸膛上娇笑连连,“王哥,我看大家也都吃饱了吧,想吃夜宵的话,咱们不如换个地?”
女人忽然凑近宋锦宵,滚烫的唇贴在他脖子上,“一会跟我走。“
宋锦宵已经僵住了,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被沈漫保护的太好了。
诚然,他是以豢养的鸭走进沈漫生活,但是他对情事可能附赠的愉悦和堕落一无所知。沈漫给他钱建议他去上学,不要把人生全部用来做鸭,她说他可以有自己的爱好,也可以有自己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对一个鸭说这种话……
当时他看着沈漫,努力从她的神情里看到一丝虚假和嘲讽。
他失败了,沈漫的面色很平静,迎上他的目光坦坦荡荡。
太可笑了。
沈漫似乎并不介意宋锦宵有喜欢的人,也不介意他喜欢的人不是她。
“喜欢,是一个难能可贵的词汇,我不会再拥有那种珍贵的情感了,但是我希望你能有。”
宋锦宵不理解,“你觉得我这样的人,配的上喜欢这两个字吗?无论是喜欢还是被喜欢,都是对它的一种玷污。”
沈漫很不赞成,她年轻美好的脸罕见变得严肃,“不要说这种话。没有谁配不上喜欢这个词,人人都可以拥有……光鲜亮丽的明星如我可能肮脏,世人鄙弃的妓.女也可能至真至纯。”
喜欢不挑身份高低贵贱,也没有血统论。.
宋锦宵到底是没有爬到女导演的床上。
他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瑟缩在车水马龙飞驰而过的十字路口,向前一步是温暖的家,退后一步是一张一弛的欲念满足。
凛冽的风如刀割划破他紧绷的神情,宋锦宵把自己藏进肥大厚实的烟灰色羽绒服,密密睫毛在寒气中沁湿,他的头发在深夜弥漫的雾气中恣意飞扬。
他要回家。
当然无关那个遍地感情寄托的女人,他不过想寻到一方安全温暖的港湾,停泊片刻衣冠楚楚的矜持。
可是迎接他的却是这么个结果。
宋锦宵说不准,自己为什么有种做贼心虚被发现的错觉,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在最好的时机解释。
有些事情,拖得久了,也就无法解决了。
也许有那么一瞬间,看看她的嫉妒吧,她是否会因自己的“不忠”变得愤怒,这样的念头在宋锦宵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恨她总是淡然的神情,似乎对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要引起她的注意,哪怕是这种会伤害她的感情的方式。
现如今,宋锦宵不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吗。
无欲无求不只是沈漫一个人的面具。
沈漫坐进车里,仰头看面前这座二层西式小建筑,突然觉得它小的可怜。
也许是时候换个地方住了。
她摇下车窗,期待冷风能把心头那一点奇怪的感觉吹散。
“倒是孤儿院那边,院长打了好几次电话,说孩子们都很想你,知道你忙怕打扰你,就问我你什么时候能抽出一点时间,去看看那些孩子。”唐月有些犹豫地说。
沈漫微微一愣,是啊,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去过城北了。
没记错的话,宋锦宵的母亲也住在那里。
“过两天雪化了,我就去。”
“我跟你说这事可不是催着你去,但是你既然要去,不如找院长说清楚,以后可以继续资助他们,但是你就不要露面了。不要太信任那个院长。”
沈漫忍不住打断她,说,“沈院长是从小照顾……”
“沈漫!”经纪人猛地拔高了嗓音,震慑像一瓢凉水对沈漫当头浇下。
她恨铁不成钢的,“你说话要留心!”接着她又软了语气,安抚沈漫道,“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沈漫,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如果被人知道了你的过去……大众是最会见风使舵的,都是跟着舆论走的墙头草。”
“到时候你的地位,你的名望,你的金钱,你的粉丝,统统会离你而去,没有人会留在一个过气明星的身边。”唐月喘一口气,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密密切切地顺着电流里钻进沈漫的耳朵。
“所以你跟沈院长,没有任何关系!怀忆孤儿院只是你做慈善资助的地方之一。你记住了吗?”
沈漫沉默很久。
久到唐月以为她挂掉了电话。
终于幽幽叹气,无耐丝丝缕缕缠绕着妥协,沈漫低低回她,“我知道了。”
想起和唐月的对话,沈漫的头又疼起来。她按了按太阳穴,手伸进包里,却发现烟盒空空如也。
沈漫目光下移,看见车里有一盒已开封的万宝路。
她记得是几周前的一个夜里,宋锦宵去便利店给她买回来的。
手指慢慢摩挲过光滑中微微起伏的表壳,宛如爱抚情人光洁皮肤时,触碰到凸起的血管脉络。
沈漫抽出一根烟,含在唇间。
宋锦宵站在层层叠叠,堆纱般的窗帘后面,晦暗不明的月光穿过流云,斩断眼底倾泻的微光。他的脸部轮廓陷入光暗浓淡适宜的静默画面。
他站的很直,沉默矜傲地望着楼下的女人。
从这个角度看,他能看到她浓密的长发,脑后那一缕浪漫暧昧地缠绕在白皙的颈上,他看到她望像烟盒一瞬间的凝滞,手指迷恋般抚过的动作和力度。
他看到沈漫闭眼吐出一团烟雾时轻轻颤抖的睫毛,四棱路灯暖黄色的光将她的脸包裹进温柔慵懒的幻梦里,美的似乎伸手就可以触碰。
他看到她锁骨上褪色的吻痕。
宋锦宵拉上了窗帘。
沈漫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
这段时间她参加了马克德森执导电影的试镜,剧本也发到了手里。
一晃就是一月初。
开机仪式定在阳历三月,冰雪初融乍暖还寒的时候。也就是说还有两个月,沈漫就要踏上北美大陆的土地。
拍完电影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好在沈漫的角色咖位靠后,不用她每天出现在片场。尽管如此,她也不打算在预估的短暂假期里,国内外来回奔波。
沈漫和宋锦宵一直没有见过面,她没再联系宋锦宵,钱还是依旧准时打到对方的卡上。
宋锦宵也不主动给她发消息。
渐渐沈漫的名字在他的微信列表里被一个又一个人压下去,不滑动屏幕,一眼望去看不见的那种。
就像萍水相逢,点头之交的陌生人,互相躺在对方的联系人列表中,安静地像个死人。
沈漫没有再去过城西,也没和绿由住在一起,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她和宋锦宵发生了不愉快。
因为拿到剧本后,她就一头钻进了自己位于城东的别墅里,每天不是研读剧本,就是对着镜子练习演技。可惜宋锦宵不在,否则就有人和她对戏了。
直到薄雪终于忍不住,在某一天提着一大袋超市血拼的伟大成果,站在沈漫家门口,重重地按下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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