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听说自己有了个弟弟,黄桦的感觉不是拥有弟弟的兴奋愉悦,而是更深的恐惧。但黄桦又想,那毕竟是他的弟弟,是他的父母,他总该去看看。
黄桦请了假,辗转来到父母身边,他们过得貌似还不错,一家人租住在一个老式公寓楼里,虽然陈旧,收拾得却很干净,是正经的一家人过日子似的烟火气。
黄桦的出现显得突兀,他自己也局促,三年不见,黄桦发觉自己对父母没什么想说的——原本往日里他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打通电话都是要钱,父母从不过问黄桦的生活,黄桦一开始会问起他们的生活,后来就也不再问了,因为他们不说。
但黄桦未曾想过的是,哪怕见着面了,父母与他的交流方式依然是伸手要钱,理由正当而坦然:弟弟出生,家里花费不菲,父母二人的钱难以周转,黄桦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理应掏钱的。
黄桦来这一趟之前,家庭给他的压力好像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他需要在这个临界点上感受到一点点来自家人的关爱和温情,才能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所以当他听到父母依然是张口问他要钱的时候,黄桦长久的忍耐和坚持就全都崩溃了。
他质问父母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怎么能这样逼迫他。但没想到收到的答案会让黄桦那么震惊。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天气。”黄桦蜷坐在椅子上,双手环着膝头,说:“那是很晴朗的一天,天气很好,我坐在沙发上,我的父母坐在沙发另一头,靠近阳台的位置,阳光打在他们身上,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不是。’我父母这样告诉我。”黄桦的声音里掺着一丝沙哑,这种沙哑让他听起来委屈而怅然。
黄桦的父母告诉他,他真的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当年他们夫妻二人忙于工作,怀孕两次都没能留住,因为太伤身体,他们不敢再备孕,可心里又实在太想有个孩子,于是便收养了黄桦。
当年他们也是想把黄桦当做亲生孩子抚养长大的,给他最好的衣食条件,供他读书,还任他追逐自己的兴趣爱好。
可是一朝大厦忽倾,黄桦家里的生意倒了,大难临头之时,亲缘关系的重要性才凸显出来,要是带上黄桦,供他读大学、供他日后结婚生子的开销会源源不断,但如果不带上他,他们夫妻二人的生活想必不会太难。
于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黄桦被轻易割舍抛下,不仅如此,他们还会问黄桦张口要钱,理由是“我们并不是这么贪得无厌、无情无义的人,否则也不会养你,只是眼前的状况实在太难了。”
被真相淹没的窒息的瞬间里,黄桦哑声问:“那还要这样纠缠我多久,还需要我还给你们多少钱?”
黄桦问的是养育他这些年,夫妻二人花了多少钱,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难以启齿,黄桦疲惫地说:“算清楚吧,算个总账,我好还清,日后两不相欠。”
姜启皱着眉头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那现在呢?还在给他们还钱吗?”
黄桦嗤笑一声:“早就还完了,但是你也看到了,他们用人情来道德绑架我,给我打感情牌。”
黄桦给父母还的第一笔钱,就是他大四开始做街拍模特以后攒的钱,大约是一次掏出了一个大数目,让黄桦的父母恍然意识到,让这个养子知道实情还完钱只能是杀鸡取卵,如果能长长久久地让他留在父母身边,做一个永恒的ATM机好像才是最佳选择。
因此黄桦的父母又流露出悔意,他们的心思反复摇摆,把黄桦夹在其中,让黄桦被反复炙烤。
姜启的思路转得飞快,依照黄桦的说法,黄桦这些年一直被父母绑架,被原生家庭胁迫,但到底是什么事让黄桦突然决定彻底割断这些牵绊他的事情呢,黄桦不说,姜启依然不知道,他只能以笨拙的方式宽慰黄桦。
“没必要去想了,既然决定放弃跟他们的关系,就要做得彻底一点,放宽心,多想想往后的事情。”
姜启不说倒还好,他一说,黄桦的表情更加不虞,他的面庞像是浸润在山间的晨雾里,看不清摸不透,蹙起的眉头既愁也怨,不由人不心生爱怜。
姜启抬手捏捏他的后颈肉,说:“好了,别想了,休息好了就去睡觉吧。”
黄桦张口想说自己已经睡过了,再也睡不着了,可姜启不由分说,将他推进卧室,说:“生物钟不能乱,睡过了也要睡,躺下闭着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黄桦是这样的性格,姜启什么都不说的时候,他看起来很有主意,心智很坚定,但只要姜启有了更坚定的主意,他的状态就会立刻软下来,顺从姜启的说法。
姜启当然也意识到黄桦态度的转变,他知道黄桦本质上并不是想无枝可依,甚至可以说,黄桦是需要一个皈依的方向的,他可以自己孤身走一程,可是如果有人能够陪他一起,黄桦心底是不会拒绝的。
两个人躺在民宿的床上,清冷的月光洒进房间,整个房间里泛着一股冷白色,连黄桦的声音听起来也是这么的脆弱。
“姜启,谢谢你。”黄桦说。
姜启隔着被子包住黄桦的手,温声说:“你不用跟我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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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又是一个大晴天,他们已经在此逗留数日,新鲜感已经耗尽,却没逛多少地方,黄桦想最后去爬一次山,然后就启程继续向前,姜启对此没有异议,只同他开了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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