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地,却又似乎是早有预谋地,老费开始评讲试卷的第一题不是填空题,不是作图题,也不是他最重视的实验计算题,而是选择题,还偏偏是选择题第八题。
为什么是偏偏呢?因为这道题全班只有三个人答对,钟伟祎,陆林,还有鞠晨。
当他要求答对的同学上讲台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份熟悉的幸灾乐祸,虽然只有一刹那。
老费的要求很简单,三个人把各自的解题思路写在黑板上,不许偷看,不得抄袭。
钟伟祎想都没想就站到最左边着手下笔,陆林紧随其后站在中间,他把最右边的位置空了出来,可鞠晨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不会啊?不会你怎么选的?”老费的声音阴阳怪气。
黑板前的俩个人还在“哒哒,哒哒”地奋笔疾书着,这是对自己思路自信的表现,讽刺地衬托着站在下面无所事事的我们。前排的同学似乎站累了,东倒西歪地不停换着方位,或许他们也意识到,不必那么认真,因为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废物!”老费的音量不大不小,却在这间只有五六十坪米的教室里回荡,格外刺耳。
鞠晨曲着一只脚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的座位在中间第三排,前两排懒散的站姿正好为我提供了绝佳的观赏视野。
他这个表情不对,我潜意识地想。
就像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看《动物世界》,画面里的一切仿佛都很和谐,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很安静,安静得让你有种错觉,觉得电视机前的自己此时就身处于大自然的怀抱中,然而这些都是假象。
高空中的鸟不知道何时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埋伏在某个树枝上,或者盘旋在湖面低空中,等待着猎物不经意的出现;草原上的猎豹看似在悠闲地散步,其实它的每一步每一挪都是在慢慢接近猎物,等靠得足够近时,它才会突然一下纵跳出来,扑向对方。
这才是动物世界,而不是人与自然。
我当然不可能天真地认为鞠晨的沉默是妥协,他的眼神充满着捕猎者的吞噬与贪婪,只可惜老费看不到。
“哑巴了?你爸妈没教你说话?”老费抬头的一瞬间愣住了,他也看到了,看到了鞠晨的眼神。
钟伟祎解完题下来的时候偏头扫过僵持的俩个人,皱了下眉。
陆林手中的粉笔还在和黑板做着摩擦运动,只是越发刺耳了。
“你眼睛瞪什么瞪!”老费今天很反常。
也许是因为道理在他这一边,他有理所以他的腰板直。
他的理由很简单,这道题全班只有三个人选对,你是其中之一,不是抄的是什么?
你肯定作弊了!
四选一的选择题,他连蒙对的几率都不肯给,真是吝啬。
“你再瞪我一下试试?反了你了!”老费急了,开始找工具,讲台上的三角板恰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映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接下来的一幕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至少当时的我是怎么想的。
老费先是用三角板顶着鞠晨的脑门戳了三下,鞠晨反而瞪得更凶了,激得老费直接一个巴掌扇过去,然后鞠晨发狠奋力一推,老费跌坐在地上。
“你个有娘生没娘管的废物!”
又是这句话。
三角板撕裂的声音吓得还在黑板上埋头苦写的陆林扔掉粉笔,躲到角落里。沉如死寂的教室开始骚动起来,鞠晨流血了,半边脸全是血。
“我去找袁老师,你带鞠晨去医务室!”我想都没想,丢下这句话给身后的钟伟祎后拔腿就往办公室跑。
……今天的这段路却额外漫长。
当我气喘吁吁跑到三楼教师办公室的时候,袁周袁正拿着报纸和隔壁班的语文老师讨论着非典疫情,他对我的出现目瞪口呆,而当他听完我急不成句的描述后,猛地一撒腿就往外跑,来不及作任何反应。留下刚才还气定神闲,如今却一脸震惊的语文老师。
我跟在袁周袁身后跑回到教室的时候,鞠晨已经被钟伟祎带去医务室了。
“蒋伊一,你去医务室看看。”袁周袁一句话赶走了我,也带走了气急败坏的老费。
过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等我和钟伟祎、鞠晨回班的时候,裘千尺正敲着黑板反复强调不知道讲了几遍的过去进行时和现在完成时。她对我们的出现并不意外,甚至连鞠晨头上的绷带都视若无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不是下面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她可能连停顿的想法都没有。
“看什么看!看别人干什么?看你们自己手里的卷子。”她转移话题的手段真不高明。
三十分钟前我赶到医务室,校医已经处理好伤口,正在包扎。她似乎被鞠晨血血淋淋的样子吓到了,嘴里不停念叨:“最好去医院拍个片儿!等会儿和你们班主任说一声,打电话叫你父母来接你吧!”
鞠晨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而校医接下来的话更尴尬。
“怎么摔得?打篮球?嘿,我说你们这些男生平时打球的时候也不悠着点!”
见俩个男生都不说话,她顿时无趣地走开了,走了几步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我,“你是班长吧?这位同学耳朵也出血了,你还是和你们班主任反应一下吧?最好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嗯嗯,谢谢老师!”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点头如捣蒜,可事后才想起,谁的主我也做不了。
半个小时的时间,医务室里安静地只剩下报纸来回舞蹈的声音,它的主人似乎要寻找什么,来回翻个不停;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摇篮曲又像是催命符,一日之计在于晨,可你们三个现在在干什么?发呆吗,睡觉吗?
座椅和地面强烈的摩擦声把我混沌的思绪拉回现实,鞠晨已经起身走出医务室,钟伟祎还站在门口等我。我三步并两步地跟在他们身后,安静的校园此时更像个巨大的囚笼,四处透风却罩着我们喘不过气,一双双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卡住我们的脖子,我们拼命挣扎却又无济于事。
谁也看不到那双手,我们没有证据;诚如没有一个老师会帮助鞠晨一样。
老师是为你好,老师没有错,可你动手打老师了,错的就是你。
“你还是别回教室了,去医院看一下吧?”我追上鞠晨,小心翼翼地询问他的意见。
他不理我,可能是不想理我,可能是真的不想说话。
快走到教室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看我,我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可他依旧什么都没说。
鞠晨当天下午没来学校上课,接着是一天,接着是一个礼拜。老师们对这件闭口不提,同学间却炸开了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老师们再装作若无其事,(3)班鞠晨大战物理老师费老师的事情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全年级,乃至全初中部的每个角落。谣言也越传越离谱,从一开始的“动手教育”变成“听说你们班鞠晨上课带刀?简直酷毙了!”
你上课才带刀呢,铅笔刀!
六月底,高考分数出来,非典疫情基本结束,鞠晨再次出现在我们班的时候是期末考试前三天,与他同行的还有他的奶奶。
没有人见到鞠晨的爸妈,甚至鞠晨的奶奶也只出现了一小会儿就走了。
事情的处理方式和我们想象的一样,鞠晨道歉,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他不用被处分,老费也不再为难他。但前提是此等离经叛道的事不能再犯,必须老老实实上课。
没有老师再管鞠晨,至少期末考前三天是这样。
也许是老师体谅他“大病初愈”,也许是老师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初三会重新分班,他们何必自讨没趣?
七月初我来拿成绩报告单的时候,听到了俩则重磅信息。
老费在回家的路上被打了!
方尧的哥哥谈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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