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中,一道城墙高高在上,天然壁障中个个垛口规规整整,锥凿无痕、砖石相间。青石板铺就的那条大道之上,士卒执槊而望、有序排开,稳稳当当迎风而立。清风拂过,墙头条条旌旗展开,远远望去,还颇像那么回事。
城门口几个差役当值,正在盘查着来来往往的过。过往行人往往如临医检,几番盘问,几经搜查,稍不留神就是一番争执,似乎就只有那副骨架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偶有熟人熟门熟路,盘查便简单了许多,若能一身外衣令人眼前一亮,亦或马车之上士绅一副优越之态,那边是一阵寒暄,一声:“差大哥,要不到里边搜搜?”,得到的往往是:“说的那里话,还不放心您嘛……”云云。
若非朝廷或城中发生大事,这种守卫往往形同虚设。
大城小村,高墙大院、小门小户,却是一方水土一方人情,所谓强龙还惧地头蛇,不管你来自那里,入乡随俗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干什么的?站住”,一个声音飘了过来,一名年轻守卫听的此言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正欲迈进城门的仲逸,
此人长得瘦瘦高高,脸上粒粒“红豆”满是“坑坑洼洼”,一身差服过于宽松显得颇不合体,脸上却是一副“阴阳怪气”的神情。
此刻他正四平八稳的坐在那条脏兮兮的木凳之上,目光刚从仲逸身上扫过,却依旧不时的盯着来往的行人,看样子应是这几个人的头头。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个去投奔本县县衙,且是知县大人的“贵”,竟被门口的小吏所拒,岂不是笑话?
不知者不怪,但仲逸却决定先不道明身份,看看能奈我何:“在下是进城投奔亲戚的,独自一人随身就一个小包袱,诸位差官这是什么意思?”
“小子,外地的吧?实话告诉你,我们蠡县匪患严重,为了防止贼匪混进城中,进出的人都要接受盘查,把东西拿过来”,阴阳脸话音未落,几个看守立刻围了过来。
这阵势哪里是在检查,分明就是将他当匪了。
“好了,你可以进去了”,一名差役便将包袱扔到仲逸的手里,而后摆摆手示意。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天天守着城门,面对进进出出的行人,差役们自能找到属于他们的“山中之水”。
这不?当仲逸再摸摸自己包袱里的小布袋时,发现少了两块银子。
“你叫什么名字?”,仲逸心里想着:莫非此人就是那个当初十里店中讹银子的店小二投胎转世?
绝不能让这两块银子不明不白的被敲掉。
“怎么?想混个脸熟是不是?我叫刘三,兄弟们给面子,叫声三哥,”,报出了自己的名号,却也就是一副阴阳脸:“放心吧,不用套近乎,三哥记住你了,下次这个城门口你只管进出”,
仲逸随凌云子云游四海,也算去过不少地方,从小在义中村多年,蠡县也算自己的家,且师父再三叮嘱不得轻易行事,故此不能动怒,必须要忍住。
不过这话说“遇的好不如遇的巧”,既然事情落到自己身上,那就“回敬”一下这个刘三?
仲逸将包袱扔在桌子上,面无表情道:“是这样的,我进城要找的人名叫樊文予,出来此地,不知他家住哪里,劳烦那位给带个路?”。
樊文予?知县大人的名讳启是你叫的?刘三刚欲说出,却立刻咽了一口吐沫,硬生生的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刘三立刻起身向几名守卫摆摆手,他们便各自散开,多年为吏,一张“凹凸不平”的脸上满是人情世故。他这才细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位一身布衣却是眉清目秀的少年:这年头什么人都有?莫非老子今天碰到硬茬子了?
不过刘三脸上立刻略过一丝阴笑:眼下怪事多?万一是个骗子想蒙一把呢?况且知县大人初来蠡县,外人并不熟悉,若城中确有重名之人,别人在此直呼其名也未尝不可。
“不知小哥所说的这个人,家住城中那个方位?家中是高墙大院,还是小门小户?”,刘三这人记性好,城中所有大户人家他一清二楚,未有半点含糊。
果真是不见真佛不烧香,仲逸看的此人一番心思着实不易:“我要找的这人家住城东,宅院坐北朝南,门口……”,仲逸看着满脸疑惑的刘三一本正经道:“哦,对了,门口有一对石狮子,大石狮子”。
一张阴阳脸立刻变得通红,而后却是一阵红来一阵白。仲逸觉得应该再加点火候:“都告诉你了,可既将我挡于此处,那就劳烦差大哥请这个人出来,否则小爷我就在此等候”。
……
城门口外的一个角落里,刘三差点要下跪道:“小哥,你是我亲哥,你看在下这双眼珠子该挖出来当球踢了”,说着他将两块银子递给仲逸,而后又从身上摸出两块更大的:“小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过……”。
仲逸接过银子,目光中一种冷冷的不屑:“看到这些来来往往的行人了吗?若你日后不再将手伸进他们的包袱里,那今日之事便罢,如若不然,我只得请你去樊大人哪里好好说道说道了”。
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正牵着一个大约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准备进城,看到那些凶巴巴的守卫,孩童紧紧抓住老妇人的衣角慢慢的躲到了身后。
仲逸上前对小男孩微微笑道:“来,这个给你,拿好了”,说着他将那两块“更大”的银子硬塞到了小男孩的手中。
只听的身后老妇人一阵嘶哑的道谢之声。
……
此刻正值午饭时分,街上行人比往常少了些,但各种大大小小的酒肆、菜馆、面馆还有小吃摊上确实热闹非凡。
几家口碑不错的酒楼里此刻人来人往,门口店小二却依旧朝着街上过往的行人揽大喊道:“好酒好菜里边请”,楼上的人将头探了出来戏道:这桌上的菜还没上呢?喊那么多人进来,都来舔空盘子啊?哈哈哈……
一家老字号面馆,门口摆着几条凳子,排不到里屋的人便临街靠窗围桌而坐,桌上一大壶热面汤随便喝,小碗里一瓣瓣的大蒜,主食未上,可那种专门吃面的感觉却表现的淋漓尽致。
路边小吃炸豆腐、雪菜丸子、热汤羊血摊前也有不少人光顾,正餐小吃?这些人大多饭量小或平日里不干重活。当然,也不排除个别“大胃口”先在此垫吧垫吧,然后再去不远处的面馆来个大碗。
久居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凌云山,仲逸对此颇感新鲜,一路边走边赏,却不知前面就是蠡县县衙了。
“劳烦二位差大哥通禀一声,就说有人来访,要见樊知县”,说着仲逸便将书信递给门口的差役。
接过书信后,左右二人简单询问几句,然后施礼回应:在此等候。
片刻后,衙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这位一定就是仲逸贤弟吧?来来来,快里边请”,说话的正是樊文予。
这位知县中等个头,身体微微发福,脸上白白净净,一身绘绣溪敕的圆领青袍还算合身,只是腰间束带稍显紧促,不过这般装束在县城里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
“贤弟啊,我叔父与凌云子先生是故交,早就想请你下山相助,以后这蠡县就是你我兄弟二人的了”,樊文予比仲逸年长几岁,但若论待人接物,却比仲逸老练许多。
“樊兄这是这里那里话?兄为官、弟为辅,兄为主、弟为佐,万不可乱了分寸”,樊文予兄弟相称,若论起来到也能说得过去,但初次见面,仲逸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樊兄,以后私下你我如此称呼,若有外人在,我还叫你一声樊大人,可好?”。
“也好,也好”,樊文予哈哈大笑道:“果真是名师出高徒,贤弟所言甚是,考虑周全,就依你”。
“我已差人备好饭菜,你在此歇息歇息,晚上为你正式接风。县里人口、田产土地、钱粮税赋、刑狱、民风民俗等,这些事烦着呢,你以后慢慢了解”,樊问予认真说道。
仲逸觉得眼前这位知县爽快利落、不拘小节,不过对于自己的职责所在却是一清二楚,这令他颇为欣慰。
末了,樊文予拍拍仲逸的肩膀道:“贤弟,你务必要全力辅佐为兄,你我在此要大干一番”。
大干一番?仲逸明白了:看来这位樊知县是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相比他对此早有谋划,如此更好。
夜光下,院内灯火闪烁,仲逸一时不太适应,毕竟与凌云山相差甚远。
硕大的包房中,一张大红圆桌前众人相围而立、说说笑笑,见樊文予缓缓而入,大家急忙前来相迎,套几句后才徐徐落座。
“仲逸,满腹经纶,德才兼备,本县的好友,作为本县的幕僚,你们要相敬如宾”,樊文予定定神,环视四周道:“仲先生初来此地,有些情况不甚了解,他要熟悉衙门里的一些事务,你们要全力配合”。
众人急忙点头附和,起身连连与仲逸碰杯敬酒。
“县丞李序南、主簿王进、典史曹正,还有……”,说着樊知县示意站在一旁的一个中年男子走向桌前:“这位是沈捕头……”。
来,大家一起举杯……
樊文予一一介绍,仲逸快速记忆着,他要尽快对号入座。
再次碰杯后大家就算认识了,众人很快就能融如其中,大家说说笑笑,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相聚叙旧一般。
……
次日凌晨,仲逸起个大早,一个人在院里四处溜达,细细的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县衙位于县城的城东,整体坐北朝南,院中一条中轴线,线上依次县门、仪门、大堂、二堂、三堂等主要建筑。尤其二堂、三堂更为重要,之后便是樊文予的住宅。
东西两侧由各单元、房屋组成,有佐贰官县丞、主簿,还有典史等首领办公及住宅等。此外,还有幕厅、架阁库(档案库)、库楼(兵器库)、狱房、书吏房、厨院、马厩等。
可以说一县绝大多数民政要务及主要官员几乎全在于此。仲逸“熟悉”了几天时间,终于能对号入座了。
不过有些人,却是要早早熟悉的。
“吆,这不是仲先生吗?,快进来坐”,几个书吏见到仲逸朝这边走来,立刻起身笑脸相迎。
才几天光景,县衙大院里上上下下对这位新来的仲先生已十分“熟悉”了。
“我只是随便看看,多了解了解衙门里的事务,以后也好为知县大人分忧不是?”,仲逸也未将自己当外人。
“听说,咱们蠡县有多少个村庄?村中有多少人?壮士、老人、妇人,大事小情的……,您二位是一清二楚,说你们是咱们蠡县的大管家也不为过”,仲逸开始攀谈起来。
仲先生才来几天?竟如此褒奖?这两位勤勤恳恳的老书吏心中乐开了花儿:难不成是樊知县告诉他的?
其中一个年长者便侃侃而谈:“仲先生过奖了,过奖了,不过,我们管这摊子事已二十多年了,县里的人口、土地这本账啊,确实在这里……”,说着他便轻轻的拍拍腹部。
氛围不错,仲逸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问起来,什么张村王庄、民风民俗的,这两人果然对答如流,如此说说笑笑、倒也更亲近了些,一片其乐融融。
“前几日我在路上遇到两名男子,谈的很投机便一路同行,到栈吃饭还抢着付银子,临别时听他们说是本县义中村人,村民都如此友善,看样子咱们县确实民风淳朴啊”,仲逸终于说到了重点:“不知二位对这个小村庄是否熟悉?”。
“义中村?”,张姓书吏沉思了片刻,旁边那位王姓书吏却脱口而出:“哦,你说义中村啊,那是个挺偏僻的小村庄,这个村的人老实本分,不错,不错”。
王姓书吏也不甘示弱道:“有条河流穿过这个义中村,河流上游不远处还有一个村庄叫杨家柳。几年前,不知何故,杨家柳的家畜染了怪疾,村民便将死去的鸡呀猪呀的都丢到河中,当时正值盛夏,这些动物的尸体很快就腐烂了,正巧下游的义村中人常在河里洗菜淘米甚至饮水,义中村竟因此引发病灾,所幸后来村里来人到城中开了药方,这才免过一灾,我也是听别人说……”。
原来,罪魁祸首竟是这些畜生?
仲逸暗自庆幸:或许自己当年正是误食那些草药才免于染疾,虽不是什么药方,现在看来至少没有坏处。
不过,那个可怕的眼神至今心有余悸:神婆连畜生都不如!
仲逸故作惊讶道:“哦?还有这样的事?那现在呢?现在这个村如何了?”。
二位书吏丝毫没有注意到仲逸的表情,而只顾着自己话题:“现在都好着呢?和其他村没有什么两样,上个月我还去过一次呢”。
仲逸长舒一口气,眉宇间满是欣慰:这是他最想要的结果。
“对了,仲先生是哪里人氏?”,书吏开始闲聊起来。
“山东济南府”,打断了沉思,仲逸这才缓过神来。
无心再聊下去,仲逸便借口离开,两位书吏急忙起身相送。
晚饭后仲逸便独自回房,他思量着与书吏的谈话,心里盘算道:尽快理顺县衙的差事,择日就回趟义中村。
谁知片刻之后,差役来报:樊大人请他立刻过去,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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