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楼玉宇映着天霜银蟾于我身后飞速后退、隐却层云。
我携着满襟相思泪,并一坛刚从月宫酒窖里挖出来的海棠春睡,任着凛凛寒风不断吹刮面上描画出的两笔娥眉。
脚下步履匆匆宛若奔逃之状,肺腑间如遭鞭笞泛着细密酸疼。
回顾这几千年,我在广寒宫所受款待之盛可以说是连天帝陛下也比不上的。
嫦娥性子清冷,与我会面时却总在谈古论今间言笑晏晏。我每每过赴不过携一壶最寒酸不过的清风竹露,她含笑收下后,亦会令人备上我最为喜爱的人间五味,我次次观着美景、赏着美人、吃着美食,临走临走,还要带上一坛甘醇至极的美酒。
如此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却不知感恩,一语如刀准而又很地扎进了人家的心窝子。作为一条鱼,我的良心难不成是被水鸟吃了吗!
内疚之感翻涌如山河湖海,铺天盖地地将我连踢带踹地打进自家的小院子。皎白明月泠泠若水、清辉照面如霜似雪,我却只觉头上宛如烈日当空,身.下焦土绵延枯草遍野。焦灼难耐之下只欲速速钻门而入缩进被窝,学一回那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至少千八百年不必出门才好。
如此想着,走神之下竟又被满庭轻飘缓带绊了一跤,一头栽在脚下沃云之中。等我手忙脚乱气急败坏地把自己拔.出.来之后,那一坛子海棠春睡也不知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
索性今夜我是睡不着了,便进屋取了琉璃灯,把它变作了巴掌大小挂在脖子上,矮着身子揪着裙角,在一茬一茬的云头里开始找起来。
众所周知,我们鱼,向来目力不佳,故动静之间,一般只能看见前者。因此,我在院子寻觅摸索了大半夜,除了揪出了几条吭哧吭哧啃吧着竹根的大肥虫之外,竟是连那酒坛的影子都没瞧见。
一肚子郁闷心塞拌在一起,掺了几缕清风在周身微拂,吹着吹着,竟叫我不知不觉又愁又气地睡了过去。
迷迷瞪瞪半梦半醒之间,忽听见一声鞋踏云竹的嘎吱细响。
这声音悉悉索索的,直如雨点击廊檐,听得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夜半三更不请自来,必是什么宵小无德之辈。指不定,就是那个于昨夜残忍戕害我家小竹子的凶手。
我连忙屏了呼吸匿在婆娑竹影之中,悄声伸颈望去,正见星辉月色在若纸白云上投下三个黑影。细看之下,只见当中那个身形窈窕轻纱绰绰,另两个则虎背熊腰如山似岳。三道并行袭来的影子宛如一把黑漆漆的巨大剪刀,正欲无情收割我家青翠欲滴的竹苗。
没想到行凶者竟然有三个,若是真得短兵相接打了起来,也不知道我这身板能挨得住他们几拳。但即便打不过,作为一手把这些竹子养大的亲娘,我也不能对此伤我儿女的恶劣行径坐视不理。
“佛祖保佑……”将这四个字当咒语在嘴边默念了几遍,我揩了满手冷汗变出一把素日用来裁纸的短刀抓在手里,以比那三个鬼祟之徒更加鬼祟的步伐跟着他们行去。
我不敢跟的太近,尾随其后甚远,因此对前方话音听得不甚分明,只眼见前头三人在林子里团团转着,纷纷低头似是在寻什么东西一般。
如牛粗汉无甚美感没什么好看的,故此我的视线便径直追着那领头的女子,见她一身粉之又粉的纱裙,形在林中便如一朵于绿海中摇曳生姿的娇嫩香花,看来很是可爱。当然,若她不时不时扯下几片竹叶用来玩天女散花,就更可爱了。
我看了半天,一头雾水越来越浓,这三人究竟在寻何物?
若论府邸所藏珍奇彩宝,天界众仙中怕是没有哪个能比我更一贫如洗了。他们是没见识到什么地步,认为我这破宅子里还能藏着什么宝物?莫不成,是哪个新晋飞升的地仙?但若是地仙亦说不通,除了自个儿之外,她还带着两个随从,人数上比我这飞升了八千年的“老仙”还要足足多出两倍。
正逢我苦思冥想头皮发痒之际,乍觉眼前寒光一闪,那两个髯乣大汉竟双双拔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刀来,正要顺着那女子所指之处砍去。
“刀下留情!”大惊之下,我也顾不得许多,拔高嗓子一喊,便急急奔了出去。一张煞白脸面被胸前明灯与月下竹影交相辉映成青白诡色,两手间还抱着一柄尖刀,陡然跃到三人面前,竟如奇兵天降反将人多势众的那方通通吓退了三分。
那女子大睁着一双清灵秀目惊骇欲绝地望着我:“你你你……你是何人?”
“我……我……”我跑得太急,好容易把一口气喘匀,才慢条斯理哑着粗声道,“我是这片竹林的主人。”
她又颤着手指了指我身前:“那,这……这是何物?”
我低头看向手里握着的刀——白骨削制成的薄刃上用朱笔绘着奈何桥头的鬼市盛景;刀背上镶着一排十八颗颜色各异的冥兽眼珠,代表着九幽之下共有十八层地狱(眼珠是牛牛和小马送的,用定魂水泡过,现在还能动呢~);至于尾部的刀柄,则被我精心雕刻出了一个人族骷髅头的形状,为了加以点缀,我还在它嘴里束了一条红绸,特别像地府里标志性的吊死鬼……
唉……都怪我在地府待得太久,连在饰物方面的审美喜好也被他们同化了,难怪将这没见过世面的小仙子吓成这样。
思及此处,我便将骨刀递了过来给她细看,轻描淡写道:“这不过是用冥雀骨血做成的裁刀罢了,虽没开封,但用来裁纸确是最锋利不过。只是我这雕工向来粗陋,还望仙子莫要见笑啊。”
她的确没见笑,眼睛翻了两番差点没晕过去,双手扯着两边大汉在身前做了一堵人墙,从两条比柱子还粗上几分的臂膀之间伸出玲珑螓首,磕碜着两行贝齿结结巴巴地对我亮明身份:“我……我乃天帝幼.女.灵犀,你……你快把那刀给我拿走!”
嗯?!这丫头居然是天帝之女。
我回想了一下上次见到天帝时他的模样,一如既往的气度高华雍容沉静和煦若春风尽显琼华天姿。怎生个女儿,居然行起了此等夜半偷摸之事?
但忆起上古时便有龙生九子、形貌各异之先例,便也不觉有多少惊奇了。念了一声短咒将裁纸刀收起,我屈身行了一礼,道:“小仙点绛,见过灵犀公主。未知公主深夜入我仙府,是有何事?”我是真奇怪,堂堂天界公主,要什么灵木仙枝没有,怎么还来我这砍尚未化形的劣质绿竹?
见我那柄狰狞骨刀踪迹尽隐,灵犀公主这才推开一左一右两个手下,扬眉吐气地立在我面前,颇有公主气势道:“我兄长不日便要从妖界征战归来,我已五百年没见过他了,只依稀记得他从前饮茶饮酒都喜以万年灵竹作盏。前日无聊之下正搭了金乌鸾车经过,恰好见到这丛云头里生了不少竹子,便想截上几段做礼相送。但因白日要与阿姐修习仙法无甚闲暇,便只能入夜前来,谁料此前花了一夜还没能找到株像样的竹子。今夜再至,刚相中一截差不多的,却又被你打断。”
她瞪着一双无邪明眸如此气愤说出一通详情,头上云鬓微微散乱,看在我眼里,便和广寒宫中那些从琼花桂雨中钻出来的雪白小兔没什么区别。叫人一见便只觉得楚楚可怜引人垂爱,就连亲眼见到她使人于我院中大兴砍伐之事,也不忍生出丁点责怪之心。
我眼看着满院隐匿于富彩云绫之下的狼藉残败,长叹一口气。
想起天帝御界至今已逾九万载,共娶了三位帝妃,奈何其中两位都已芳魂长逝,再难回返。
而这位年纪最小的灵犀公主,生母便是在五千年前逝去的韶光帝妃。她是天帝娶的第一位帝妃,陪伴天帝三万余年,为他生下了一子两女,天帝长子沧离、长女瑶蝉皆由她所出。五千年前,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然因天生体弱加之多年为天帝分担操持事务之辛勤,生产时竟引发仙灵溃散之症,拼着一死才生下女儿。
天帝大怮之下,为爱女取名“灵犀”,亲自带在身边抚养,希求弥补其生而丧母、未见亲母之痛。直至灵犀公主两千岁时化作五岁孩童形貌,才转由一双同母兄姐加以照料。
沧离殿下和瑶蝉公主现今年过两万岁也不过堪算成年,这灵犀小公主连五千岁都还没到,若以天界仙龄计算,勉强只算得一个半大孩子。
且不说她是天之骄女,金尊玉贵至极与我隔着云泥之别。就看这幅纯然面目、这番懵懂稚举,我也没法儿厚着自个儿堪当鱼中老祖的脸皮和她计较。便只将前事作浮云,由它飘然而过了。
抿了抿嘴唇,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我只好问她:“公主可是一定要用万年灵竹制成杯盏?”
她鼻子一皱,以为我要阻拦:“那是自然,沧离哥哥是父神长子,难道还用不得你家的竹子?”
“用得用得……”,我朝她尴尬一笑,“可我这没有万年灵竹啊?”
灵犀瞠目结舌,脱口道:“怎么会?”
我只得解释:“小仙飞升不过八千年,初至天界时偶有寂寥之意,为着消闲时光才在院中种下七亩青竹作伴。它既在我后而生,又怎可能长了过万年呢?”
此话一出,我便又做了一回穿骨入血的飞针,扎得灵犀小公主那颗孺慕兄长的赤子之心怆然欲泣,委委屈屈地看着我:“可我哪儿都飞遍了,只有你这儿有竹子啊?”
话音未落,泪已盈眶,扁着嘴道:“呜呜……都怪金乌车太懒了,让他飞远一点又不去!呜呜……我长大了还是不认识路,父神明明说我长大了就会认得路的……可是我自己驾云飞了好久也没找到啊……啊啊啊……”
我一天之内第二次惹得女孩子掉泪,此时已然面如死灰。那两个大汉更是差点魂飞魄散,两两对望之下面部表情之丰富让身为观众的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在无意中习得了某位先圣开发出的读心术。
“这可是公主啊!天帝陛下最疼爱的小公主啊!她现在哭成这样怎么办?你快说,这可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要不替她擦擦?可是我手劲太大,擦破她的脸怎么办?”
“笨啊,你不会用帕子替她擦吗?”
“帕子是什么东西?我有吗?能吃吗?”
“总不能由着她哭吧?你快想个办法出来!”
“我为什么要想办法?又不是我把她弄哭的!”
……
四只铜铃大小的眼睛在此刻一齐转向罪魁祸首,其中蕴含的阵阵天雷牵着滔滔地火激得我头顶发凉嘴角抽筋。
过了半晌,我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叹出了一口比之前更加长远的浊气。拿来檐下立着的耙子,磨磨蹭蹭地开始翻云。那两个二傻子光顾着伸手做盆去接公主的眼泪,也不来帮忙,害得我辛辛苦苦花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翻出里面埋着的东西。
凡人造屋要打地基,神仙种地也务得连云。否则,云聚云散一通折腾,我的竹苗指不定四散飘零到哪些个仙家府上了。而我用以连云的器物,便是一株观音尊者的净竹。
云中净竹一经露面,便瞬间迸射出无比通透澄明的佛法金光来,华彩涟涟堪与日月争辉,迎头照来简直像是要当场将林中四人尽数超度一般。
身后公主乍见此景想来有些吃惊,不知不觉地就将嚎啕大哭转化成了低声啜泣。我略有不舍地摸了摸竹竿子上圣音镌刻的传世名经,闭着眼睛狠心砍了三截下来,一股脑塞入灵犀双臂之中。
“当年我初登天界便赶上观世音尊者开坛讲佛,听了整整三日,又侥幸在之后的众仙答辩环节中胜了一筹。尊者临去之前,便折了净竹小枝赐与我。后来,我因着想要种地,便将它埋在云头里,做了云基。想来,这佛界净竹,应是有个万年之龄的。今日见公主对兄长如此爱重,小仙也甚为感动,便赠与公主一些吧。”
我强撑着温和笑面对她说了这段话,内心却已如火口喷薄引出一片山河泣血的沉沉惨状。哀痛至极之下,竟连她扑过来抱我也没能躲开。
“点绛仙子,你真是天界最好的仙了!你放心,灵犀此生都会记得你今日割爱之举。灵犀也很大度的,不介意父神再多添一位帝妃!反正我知道他还是会最喜欢我…你放心,回去以后,我一定会在父神面前替你多多美言几句,让他尽快把你娶了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你等着我啊!”
“……”
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直到灵犀公主松开我,带着手下化成流光齐齐飞走,我好像还是没理清她刚才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话。
正待回屋,脚尖却又似是踢中了什么硬物,拿起一看,正是那坛失踪许久的海棠春睡。未免再发意外,我便盘腿坐在廊下阶上将它尽数饮了。
趁着半醉未醉之际,我洗漱一番后便钻入被窝睡了过去。只是,睡得不太好,似乎……是做了一整夜的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