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上仙将我一把推到凳子上,拉了我的手开始把脉。
我甚好奇地望着她。。
见她眉头紧皱似将要挤出几滴墨汁,然终是未能成功,只憋了满面黑气,最后似有些气急败坏地冲站在旁边的灵犀公主道:“脉象空无,没有丝毫痕迹,我诊不出来!”
果然,我收回手,将面上惊异敛了下去,也对灵犀公主点了点头。
方才这琢玉上仙进门时的动静着实有些吓人,以至我一惊之下,竟真还在想.自己何时有了脉这种东西?
“怎么可能?!”灵犀公主闻言满脸不可置信,又盯着我问,“点绛仙子是还没活过来吗?”
“厄……”我本不欲惊吓旁人,奈何她既如此追问,便也好只好据实相告:“确切来说,我本就是个死的。”
生自地府,自为死物。尚在黄泉中时,能于水中自如游弋,是因本源相亲。飞升成仙后,亦只需以灵台仙气贯流于四肢肺腑之中,便足以支撑周身如常人一般行动。
是以,我虽有一身血肉白骨,但其中经脉却只能做配像之用。
医者若于脉上问诊,自然便也断不出个青红皂白所以然来。
灵犀公主眉眼之间纠缠难解、似是因我一语惊悚之极。整个身子于我目光中摇摇欲坠如风中枯叶,被看不过眼的琢玉上仙颇为利落地拽到桌案边的另一把凳子上。
琢玉上仙扭头望我,眸中瞬间似有千言万语倾吐不绝,然终是仅挑了几句紧要的加以解释:“你先前倒在地上气息全无,被这丫头发现,便一路跑到我那儿喊救人,将整个军营都惊动了。”
倒在地上?我眨了眨眼,隐约记着自己应是见床才睡的,莫不成,是困极倦极之下产生了幻觉?
再听她后头两句,才知自己竟如此作孽。
先是于更胜露浓之时使公主受惊,后又间接搅扰一营天兵入梦,再令琢玉上仙连着跑了两回白路。此间种种,怎一个麻烦了得?
见灵犀公主眼下还在愣神、应是听不见话,便只好讪讪对琢玉上仙道:“实在对不住,想来是我昨夜困倦过头、便睡得深了一些。竟叫公主生了这般误会,还令仙上耽误不少功夫。”
琢玉上仙顿了顿,神色漫过一丝复杂,与我道:“你可知自己一觉睡了多久?”
我瞥了一眼门帘边缝里渗进来的天光,似是日头正烈,想起昨夜正是踏着子丑交界之时入睡,算了算道:“约莫五六个时辰吧。”
琢玉上仙摇摇头,为我更正:“七天,你睡了整整七天。”
见我因她此话瞠目结舌,琢玉上仙便又开口:“你我初见时,我便借机探过你周身灵脉,以验证医书于冥物所言之真伪。是以,灵犀来找我时,我亦以为她是小题大做。直到亲眼见了你当时情状,才知,你竟是真的差点散灵了。”
我心中几许恍惚几许未信,正欲开口,却觉手中一热。
琢玉替我倒了一杯水,纤白指尖坠下两颗檀丸。我捧着边沿悠悠一晃,便见其双双融化于杯底,呈现出一片宛如垂暮照霞般的衰景惨色。
耳边琢玉似略有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玄蛟族群虽为数甚寡,其妖毒却不可小觑,寻常天兵触之便亡。你虽曾长居地府,但亦抵挡不住此间毒气。身入海中十数日,委实过于勉强了。结灯草最可补仙家血气,你便权且将它喝了吧。”
我其实觉着周身并无异常不适之处,但未免辜负她这般好意,便还是将这仿佛以血调和的药水一饮而尽。
咂咂嘴,嗯……苦涩如黄连,回味几番,亦未品出半丝甘甜。
灵犀公主好似也被这阵冲天的恶苦之气熏回了神,散乱眸光终是凝而又聚、于我身上梭巡一番,喃喃如梦呓道:“那……点绛仙子现在已是安好无事了?”
我冲她颔首一笑、算是回了那句安好。但又思及我还欠了大半的秽水屏廊之景,便觉着自己应远算不上无事,只好问:“不知君上或三殿下可在营中?”
灵犀公主道:“叔父三哥都不在。”
琢玉上仙却问:“你寻他们做什么?”
我想起那三片白捡来的龙鳞,甚是惭愧道:“水下战图还未完工,我只绘了整个屏廊的形廓,还未能添上其间细景。”
灵犀公主听得懵懵懂懂。
琢玉则先是一愣,继而挑眉,最后了然,面上一番变幻后带了几分莫可奈何。
与我道:“战地之图、原也只需描出山川湖海、丘陵平原之形廓,以便行军者排兵布阵。而北冥海中,玄蛟族仅有秽水屏廊这一道险地、用以拒敌于外。是以,你画完屏廊形廓,便已是大功告成了。”
“……原来如此。”是了,从前见识过的妖精打架除却横冲直撞便是胡搅蛮缠,哪里会需要战图这种东西呢?以至我无从借鉴,竟当真以为要画尽水下微毫之景。自以为任务艰巨,还在心中对下令之人好一通腹诽妄议。
直到听了琢玉这般解释,亦才明白,那琉风殿下所说前一个“只需”,原也真是个“只需”。
但既已因着理解有异、以十二分精力将分内之事做完,那我于此之后多睡了些时日,想来也该是正常的。
一月之期,绘图已去十二日,复又睡上七日,剩下便当是无所事事了。
见我精神尚好,琢玉便起身离去。
她自言近日很忙,熵泱神君已率领一众仙力上佳的天将天兵、于海岸边布下重重法阵,誓要将玄蛟一族尽数囚困海中。届时死海鏖战,方能不祸及附近苍生。
琢玉上仙作为药王阁少主,则必要带着手下医师随行在侧。否则,一旦画阵的天兵遭受妖毒侵染,救治不及便会回天乏术。
待她一走,帐中便只剩下我与灵犀公主两人。
她还是一头乱发未及梳理,苍白脸色却已恢复了些许红润,看向我时似也不若先前那般害怕了。
我忆起方才初醒时,见她趴于我床边、似是整夜都在为我看护。又想起,这位如今才不过五千岁、且还身为天帝陛下最为宠爱的公主。便觉着心中颇不是滋味,亦想为她做上些事情。
便取了把密齿小梳出来,与她问道:“公主发间似有不妥,不如让点绛为你稍稍打理一番吧。”
灵犀公主抬起眼,乌木般的眼睛好似盛了光,闷声不吭点点头。
我便站到她身后,放轻动作将她凌乱的发髻拆开,再慢慢理顺编缠拢好。最后捡起先前掉落一地的钗环,掸去灰尘、重新为她簪上。
直到固定好最后一缕发丝,她突然扭过头,睁了晶亮眼睛笑道:“不若以后无人时,你便叫我的名字吧。”
咦?我有些惊讶,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说。但看她此刻面上似露了几分期盼,便又觉着、若此时开口问她为何,或许会有伤人之嫌。
便只得干巴巴应了一声“好”,又不甚习惯道,“灵犀。”
话音且落,灵犀公主转身将我一抱,道:“以前只有父神给我梳过头呢,与哥哥姐姐同住后便是我自己梳。旁的仙娥姐姐梳的都不好,点绛姐姐编的倒是很好看。”
我被她夸得十分纳闷,只因面前桌上确未放上一面镜子,她这是怎么瞧出我梳发手艺如何的呢?
然即使纳闷,却也未想深究。
我想着,约莫是孩童天性吧。仙龄五千岁的神仙之后辈,可不就是孩子吗?
再看她现在抱我这动作,亦跟那灵猫族刚出生的小奶猫,在襁褓里抱着棉花鲤鱼娃娃的情状一般无二。
便也不再大惊小怪,待到她将我这只鱼娃娃松开,自去洗漱一番。
等我将自己捯饬干净,便见那愚公妖正被灵犀抓在手里,如同一只被困的小鸡崽。
灵犀满脸笑意,从它颈上白毛里、挑出那根我未能掐断的银丝,见我朝她望着,便兴冲冲与我展示道:“点绛姐姐,这是我真身的一根毫毛。三哥说,用它做项链送给喜欢的人,那个人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我望着她因带笑而显得更加清灵明澈的眼睛,也只好跟着“呵呵”笑了两下。
心中却难免对眼前这只愚公生出了一丝同情,既已戴上了用帝女真身之毫.所下的印契,日后若想脱困,只怕是不太可能了。
——
俗话说,花有千姿百色、仙有七情六欲。
我因着一身从头到脚从骨到皮、有用的东西不多,是以平素便唯有口腹之欲需作纾解,也算群仙里头好打发的那一批了。
关在帐中胡吃海塞好几日,便勉强将原本那身肥白肥白的鱼膘养了回来。心想若是日后路遇雪景直欲赏玩一番,也不怕不能用以御寒。
且说,灵犀公主这些天拉我一起在军营里头玩了个遍。
膳营的锅碗瓢盆萝卜青菜,兵器营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有琢玉营帐里的金针金线,丹丸药瓶,以及摆在桌案上的……三朵幽莲。
虽是知晓灵犀未生着两只摧花辣手,琢玉上仙却仍是免不了脸色铁青:“公主是没有别处可去了吗?为何每每都要在我帐中逗留?”
逗留之人鼓着脸叹气,满脸真诚与琢玉道:“我诚然也不想看见你,但叔父下令众兵将皆不可出结界。我虽是公主,却也不能仗着身份高了些,便任着一己性情给旁人添乱。”
我在一边暗暗点头,只觉这灵犀说话虽天真直白了些,但果真还算个乖巧懂事的。
琢玉上仙面上却已然由青变黑,只因她于灵犀而言并非旁人,故而便也不在“不可添乱”的范围之内。
灵犀自然亦不会真的添乱,有时甚至还会在琢玉制药之时给她帮些忙。只是琢玉于人后不做上仙时,亦是个与灵犀一般的孩子脾气。两个孩子凑到一起,便免不了于嘴上置气。
叫我这闲坐喝茶的人看了,亦是啼笑皆非心生欢喜。
据灵犀所说,她总共生了五千年,便已在琢玉上仙的药罐子泡了五千年。琢玉上仙的心眼和度量一样,只和针尖麦芒一般大小。
只因她幼时不小心踩到了琢玉上仙种的药苗,此后喝到嘴里的药便一次比一次苦上十倍。
琢玉上仙则道,灵犀公主自小便不让人省心。从认字练字、到修炼仙术,时时刻刻都能将自己折腾病。至今,连九霄天上的云海天路有几条都分不清。
为了令她好生保重自己的身体,医者仁心发作之下便也只能多煎上几幅苦药,好叫她几百几千年都能记得这个味道,不再为了偷懒而生病。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三折腾,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彼此仙生的“宿敌”。
……
今日舌战,灵犀因被揭了老底而落于下风。
许是想找回些面子,回了营帐后,她便甚是神秘兮兮拉我坐下,将头凑了过来:“点绛姐姐,我要与你说个秘密。”
我点点头,准备洗耳恭听.琢玉上仙当年是摔过泥河还是偷了山鸡。
灵犀道:“其实,琢玉医术不精。”
这诚然算是诋毁了吧?我有些无奈,刚想与她说说于医者清誉方面下黑嘴是不对的,便听她又与我道:“先前你中毒那晚,是叔父救了你。”
“……?!”
“是真的!”似是见我不信,灵犀便与我回忆了一番当时情景:“我那天一时情急忘记把先你从地上扶起来了,带着琢玉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躺在床上,叔父站在旁边施法,从你身上吸了有……”她想了想,两手朝天一比划,“一朵乌云那么多的黑气出来。”
…………回顾过往八千年,我但凡喝醉了或饿晕了,醒来之后便定是对此前发生种种半分印象也无的。
更不要说这次是中毒了,一睡七天都没睁眼,自然也对救命恩人的样貌看也未看见。
眼下虽觉着灵犀口中那黑气能聚成一朵乌云的说法似有些夸大,我却还是信了这番言辞。心想难怪琢玉上仙这几日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原是一身医术对我未起作用,见我便如见一疑难杂症、每日于她眼前心头晃悠那般不爽快吧。
只是如此算来,我岂不是欠了熵泱神君很大一个人请?
先前的三片龙鳞还在胳膊上长着没还,这下又从天而降一条命?
我这厢满面愁苦垂头丧气、寻思着如何是好,灵犀趴在桌面由下而上望着我,问:“点绛姐姐,你的眼睛动来动去的,是因为地方太小要跑出来了了吗?”
“……”我只好停下眼珠子,道:“我只是在想怎么还人情。”
灵犀直起身子:“那还不简单,看要报答的那个人想要什么,就送他什么便好了。”
她看了看我,又补充道:“就像姐姐钦慕我父神,我便向父神举荐姐姐一样啊。”
“……”我一个激灵,忽而想到了当年那位跺了我尾巴尖的丰腴女仙,喉间顿时似灌了半斤黄连一般艰涩,摆出一副无比严肃的神情与灵犀解释道:“我与天帝陛下之间清清白白,此间种种尽皆谣传。”
“是吗?”灵犀看来甚是不解,道,“可我听宫里洒扫的仙娥姐姐都这样说,她们说点绛姐姐你一直钦慕于我父神,只碍着身份低微无人举荐。所以,一有机会我就向父神举荐你了。”
听她如此说,我竟有些庆幸。庆幸灵犀仙龄尚小,没听懂那些仙娥话中未尽之深意。只给我荐上了战场,未曾荐入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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