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居竹屋之中,我几乎将面前纸页翻出了一朵花。
头晕目眩老眼抓瞎之际,只恨不能叫时光回溯。好叫我于院中栽竹之初,便在无墨鱼腹中多填些书。
身着云雾水纹竹衣的纯稚童子伸出一双肉嫩小手、托着面上左右两片凝腮玉雪,乖乖巧巧蹲于我身侧,清澈乌黑.恍若墨色水晶般的眸子里.诚然透着一股跃跃翘盼,与我问道:“仙主,您定下以何字为名了吗?”
但闻此言,我不禁抬起一手、抹了把额上虚汗,抽空朝他露出宛如凡尘慈母哄劝幼.儿一般的温和微笑,语带安抚之意道:“……应当快了,不若你先去玩儿吧,等挑好了,我再唤你。”
竹衣小童笑容纯净,托着脑袋点点头,理所当然道了句:“那我便去院中,替弟弟妹妹们浇水除虫吧。”
说完,冲我福了福身。因为从头到脚实在过于小巧圆润、险些当场就着平滑地面迎头一滚,幸得反应及时一把扶住桌角、好容易才将势头止住。迈着两条似藕非竹的小短腿、颤颤巍巍地晃悠到墙角,又吭哧吭哧地拖了水壶,几乎是以蜗牛爬行的动作、缓缓步下那对他而言过于高大的台阶。
我在他身后.将此情此景默默看着,只觉胸口一堵、心里一塞,暗骂一声自个儿当真不是个东西。
若非嫦娥细心,隔三差五便令手下的姜芜(玉兔5号)和十四(玉兔14号)来我院中帮忙除尘。于此期间,偶然见到了化形之后、约莫只有三岁孩童样貌的小家伙.半个身子皆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在竹坑之外,直接将其抱去了广寒宫,只怕他直至今日还深陷云头、自拔不出。随后风吹日晒、饱受折磨。
天界为着便于管理,早有明律——云海千山之中,大小仙家府上,但凡受了仙气凝成人貌的物什,不论原形是轻是重、是贵是贱,亦或化形之后为男为女、为老为幼,头尾齐全还是天生残缺,都需得在一月之内拟出仙名,于《从仙本纪》上以朱笔加以记载,才可名正言顺、继续居于天界。
方才这棵小竹子,便是在我随熵泱神君与荧惑星君一起.奔赴昆仑仙境的第二日化的形。距今,已逾半月之久。
于是,我便需得抓紧时间,于仅剩的半月之期中,为他起出一个念来好听、心头好记、又蕴含好意的好名字。
嫦娥亦很是热心,欲帮我一举解决这燃眉之急,于我背着轻装简囊、去往广寒宫接回自家竹子之时,直接提议道:“不如便叫‘廿八’。”
我瞧了瞧她背后.桂树之下、一列两排.统共二十七只、雪白娇俏、远看如云近看如雾、根本分不清哪只是哪只的玉兔群,婉约一笑,当场谢绝。
实非我不识好歹,只是草木之灵本就修行缓慢,不比旁的跳脱活物.那般日进千里。此时才成人形、心性甚小,倘若当真随了玉兔的行列取名,此后又时常玩儿在一处,只怕日后都分辨不出连自己是草是木、亦或是牲是畜。
离了定疆仙府,便不必每日念诵经书。
我足足蹉跎了三日,秉着大道至简之无上义理,终是为这株独秀群萃、无出其右的小仙竹定下一名,叫作——“木鱼”。
木鱼木鱼,既能令他知晓自己归属草木,又表明了他之仙主乃是一条鱼。一则仙名,便能轻轻松松周全两人,多好!
对此,木鱼本人欣然应下,雀跃不迭地捧着写了名字的红纸,道:“木鱼很喜欢这个名字,多谢仙主赐名!”
我露齿一笑,喂了他一颗糖。
嫦娥则屈起玉指、在小木鱼煮鸡蛋一样.光洁白净的脑门上轻轻一碰,而后软软揉了揉,与我道:“木鱼便木鱼吧,总比鱼木好听。只是他年岁太小,可经不起你敲。”
我扭过头来将她一瞥,叹嫦娥其人,似乎总有本事将一腔温言善辞.绕着弯儿地说成逆耳恶语。
大抵,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刀子嘴,豆腐心!”吧。
眉梢微挑,知晓嫦娥最不喜置身喧嚣纷乱之地,便从近来席卷天界的流言蜚语中、挑了些重点转述与她听:“自你那日与繁缕圣子自言已有夫婿、无意别嫁之后,他虽确实未曾再来纠缠,但却不知以何方法、请陛下允了其在天河军营中摆下一座擂台。更是扬言要与倾心嫦娥仙子的天界诸仙决出高下,以待来日、你尽释前尘之后,当中胜者便自然可成为第一位上门求娶之人。”
嫦娥目如无波秀水,慢条斯理地抚着膝上廿七(玉兔27号)的雪白绒毛,满面气定神闲安之若素,仿佛我方才所说一切.与她全然无关。
咬了咬嘴唇,我仔细瞧着她花容之下的潜藏晦色,试探性地接着道:“其实……自北冥伐蛟之后,天界便几乎未有大军出境之时。此刻武将兵士之众,约莫前所未有的齐整不缺。这摆了擂台的地界,又正好在军营之中……”
嫦娥素手微凝,抬起纤纤玉颈将我一望:“点绛。”她笑了一下,一双清灵眼眸中涟漪微动、如月动人:“依你之意,如若后羿还存活于世、且飞升天界的话,最大可能便会出现在此时的天河军营?”
我被这眼神引得心头一酸,想到相识多年,嫦娥美则美矣,却只在提起后羿时,才不若玉雕静雅、行动间略像个活人。索性观尘镜照了下界万载,亦未显出丝毫无影,倒不如趁此机会细察一番。哪怕最后仍是痛极了,但能令她喘口活气也好。
便轻按了她肩膀,宽慰鼓励道:“我记得你与我说过,除非后羿已然灰飞烟灭,否则,不论过了多久,都定然会出现在你面前。”
嫦娥眼睫颤颤、如琼枝柔叶.遇风轻摇,半晌后,终是点了点头:“好。”
……
按理说,木鱼才刚出世没有几天,也不知,究竟是从何熏陶出了一身好担当。
见我和嫦娥皆是一身素衣轻裙装扮,照了照镜子,便自觉自己是在场唯一一位男子汉。便主动以真身枝叶、幻出了一只两个巴掌大的小竹篓,细细垫了一层软布,将嫦娥带来的玉兔廿七.放入其中.背了起来。
虽说走起路来.步伐晃荡地令人心惊,但好在,我们一路行之皆是驾云。
便是嫦娥亦被他四面八方欲倒不倒.的艰难模样.逗得生出几分芙蓉笑色,连唤出的云朵里亦沾染了些许斑驳霞光。
——
天河军营。
正逢午后近暮之时,流云似血、苍颓如烟。
漫天兵戈豪情阵阵之中,我一眼瞧见的不是营地中央.方才被人点燃的雷鼓天火,而是北侧塔楼之上高悬的一口青铜大钟。
约有丈高,坚硬浑厚、远胜寻常兵器,钟身篆刻着洪荒时代的百兽奔原图景,间有黄金铭文流转光华——于日久传闻中,那是唯有血勇之士方配聆听的蛮古战歌。
摇了摇头,无需自省,便知血性悍勇之类诚然从未与我有关。支了一手轻扶耳畔、细细捕着拂过钟面的朔野之风,果真连半点曲调也未曾听出。
一手挽了嫦娥,再一手牵了木鱼,三人一兔撤了脚下白云,从半空中一道轻飘飘落下。
甫一及地,便被四周黑水狂潮般的激涌仙流.冲了个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幸而先前无聊时、跟着格桑扎了几日马步,此时下盘尚算稳妥。忙伸手一揽,将腿边木鱼整个抱起,免得这孩子还未及能见天下万界繁华美景,便半路夭折、一不小心化为了他人的足下尘泥。
木鱼毫无挣扎地被我乖乖抱着,还稍稍调整了下姿势,好令我之双臂能少使些力气。
嫦娥我倒不担心,只因她早在出发之前、便在所穿衣裙上.撒了整整一玉瓶的午时花香,用以遮掩原本日久携染的桂枝馥郁之气。
且因着武将仙力.比之文官散仙之流.大多要高,未免易容术法遭人识破,便令我直接拿了笔,按她言语所示、辣手摧花一般.将其一张绝色面皮.死命往丑里画。画完了,还特地多染了些彩、自行于一边眉尾处点了一只相当俗气的羽纹蝶。
此时便叫谁来往她面上一看,便定当都以为.这不过是个姿色普通上乘的花族女仙,不至过于引人注目。
果真,于里里外外纷纷叫嚣着为嫦娥仙子而战的愚蠢男仙之中.闲逛了好几圈,都未有眼尖之人发现真正的嫦娥仙子已然到场。
我见状颇为自得地点头,觉着不过几日,我这画艺又着实精进了不少,笑眯眯将头一扭,忽见纷乱闹景中出现了一位熟人。
——琉风殿下。
……稍稍讶异之后,我很是坦然地放下了心,毕竟无论来者是谁,只要不是那位肉麻兮兮的沧离大殿下便好了。
琉风殿下虽不是龙,但想来目力亦是甚好,愣是越过眼前漫漫如堆山的昂扬头颅、绕了个大弯后.急转而下,一眼瞧见了其中缩头缩脑的我。
“点绛仙子。”明俊清雅如若幽谷深流的面庞转瞬便高居眼前,他念经一般念了一声我的名字,远山眉宇一片平和,羽睫微抬仿佛为我指了个方向似的,道,“叔父此时远在天河对岸。”
“呵呵”干笑两声,其实我更想听到.后羿近得戳在跟前儿。
抱着木鱼施展不开大礼,我只好朝他挤出了个感怀之笑,道:“多谢殿下告知。”
天边红日将将入海,剔透白月显了身形。
琉风殿下的墨蓝双眸被夜风一吹,似乎更加好看了一点,施施然于我臂弯一望。木鱼虽不知眼前究竟何人,但亦甚是机灵地抱起肉拳、朝他作了个揖。
我摸了摸木鱼的黑润发顶,再抬头时,便见三殿下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我身侧。
顺着他目光一齐、往改头换面的嫦娥身上看去,忙开口救场道:“这位是小仙好友,厄……她是……”慌乱之下,平素便不甚灵活的舌头登时打了结,我心中后悔不已,未提前让嫦娥取出个化名。
索性嫦娥惯来比我聪明,仿佛料知后事似的、从容不迫地开了口:“小仙名叫吟闤,见过三殿下。”
银环?好俗气的名字……我心内笑叹,原来嫦娥情急之下,亦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想不出什么优雅脱俗的如诗字眼。
琉风殿下微微一颔首,算是还了礼,道:“二位仙子可是来此观赏武斗?”不待我或者嫦娥回答,便又道,“此处仙流鼎沸过于嘈杂喧闹了些,非女仙观武之地,二位请随我来。”
言罢转身,淡蓝衣摆飘袂如水,肩踵未沾,轻而易举地于众仙之中分出一条明路。
我一愣,不想这年头的少年郎都是这般仙德昌茂,热情友好。
嫦娥凑到我耳边,指了指那甚是潇洒疏朗的背影,低声道:“还不快些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