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登天之门户,承天之石柱。一旦不存于世,天地分而复合,万物由生至死。
此为西王母的原话。
叫我听而感之,只觉着“群魔环伺,意欲占山为王”这行当,当真不是寻常物种能干得出来的。
……
自古鬼神无别,唯魔不同。
前二者天生,魔却后存——其源为妖,食凡尘五阴炽盛之人,炼其脏腑、融魂入魄,以灵化之、便可成魔。
那一滴堪堪成了大气候的魔血,一旦沾上昆仑山的山石草木,便足以悄然噬去上头的一寸地灵。
何况,此刻昆仑山下,以妖入魔者,足有十万之众。
若非西王母神力通天,另布九重结界加以防护,将此一通狂徒尽皆拒于山门之外。只怕如今的昆仑山,便再也不复曾经的皎白如月纯质天然了。
想我远行才归便闻此凶讯,费了半晌才于震惊之中回过味来。
心中腹诽道,怨不得西王母金口玉言无仙敢议,地府判官小弟子的随口一句喟叹之语,却在诸界仙神之中流传甚广。
据传,那于千八百座灵山仙境里头.好生出了一把名头的小鬼差.名为甘青,其龄不过三千,天性聪慧,闻察敏觉。
可惜运道不佳,所司之地常年兵荒马乱,烽火无止。亦使此瘠壤之亡灵,尽皆功过难定,且是非不平。
一日十二时辰,不眠不寐,亦仅足他清断两人。
前者以子易食,得粮而奉高堂。后者更甚,以子为食,烹而饮其汤。
一时碰见这等史无前例之奇案,甘青鬼差思量许久、亦是踌躇难判,只得递了拜帖,寻见地藏菩萨座下的神兽谛听。溯其根源,但求正果。
谛听温顺,自是竖起耳朵随他去听。
不想甘青听罢,却是未判而先叹,呜呼一声道:“‘人’这品类,一旦做起大恶来,便没有我们鬼什么事了。”
我初初听来,只当是天高地长兼之山迢水远,以致传言掺了风,到了此处便已生误。
可眼下看来,约莫是我耳目闭塞,不若佛土观音,亦不若冥府谛听。
……
如今,那不知从哪个污秽地界冒出来的十万妖魔,贪心不足如蛇吞象,竟觊觎起了仙土之首的昆仑神山。
要知道,那动了真怒的西王母娘娘,可不是凡间山沟里、任人掳了去压寨的美娇娘!
不知她雷霆盛怒之下,会对山下诸魔施以何等酷刑厉法?
可叹,我空有一身青囊妙术,却于这司战之事上.帮不上半点忙。
万般无奈之下,唯有环起双臂佯作摇篮,抱着睡得正香的软糯红鸾,颠颠倒倒、坐立难安,于福地洞天之外苦候许久。
我不知那会儿西王母对沉璧耳语为何。
许是晓得我神力不济、仙法亦不精,这二位一通眉来眼去以意相会,竟都用的是密语传音。
以至我凝神竖耳窃了半晌,愣是半点话音亦没捞着。
如此机密莫测一般的行事之风,免不得叫我见了多思多想。
……
果不其然,待到将其翘盼出洞,我几乎以为自己饿极之下、两眼生花。
见前方女子一如往昔华贵无比,可后头的少年,除却容貌身形,却仿佛全都变了——尤其是那一双通贯古今的目中琉璃,竟令我一经对上,便恍然如见亘古星辉浸润着的渺渺天地。
西王母朱唇微启,眉目轻拢一片肃然,道:“古神既已不存于世,从今以后,他便是诸界仙神之主。”
——
天帝。
这是沉璧的新名字。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自他入世之后,便已有十万载不曾降临的灭生劫雷,竟于沉璧立誓屠魔、受昆仑生灵敬拜之时,自天外而入,化成了夜幕之上的一颗星。
那颗星,叫紫薇。
我便是那时才知晓,原来“魔”这种东西,竟只有神能杀得。且还不是我这等半吊子的懒神,而必得是修行有成、灵台至净的尊神。
魔血太污,与其厮杀之时,极易引得灵台失守,更有甚者,可能堕神成魔。
那五凤之一的鸿鹄,便是交战之中染了魔血,不愿与其同道,索性弃了天生福寿,坐化己身成了一眼余烬飞灰。
西王母神力磅礴,可惜早于十万年前便使了一半、用以庇护膝下七女,不久前又费了好些用以施加结界。如今修为,尚不足全盛之时的四分之一。
是以,这护境除魔的要事,便通通落在了沉璧一人肩上。
然则,哪怕他一日戮去十魔,当下十万之众,亦令他一战,便战了万载之久。
——
待到最后一只魔首殒灭于他脚下,九霄碧落之上的金宫玉阙亦已然落成。
琼琚清贵,玉瓦澄明,如若于日下云端之中.拔立而起的另一处瀛海荒山。
年轻的天帝陛下着了一身缀玉繁绣的白龙冠服,一步一步踏上九十九重奉天长阶。一路行去,诸天拜服。
我亦立于群仙之中,一色雪衣如许清泠,眼尾两端却已然生出淡红薄雾。
白泽之心应是嵌了面明镜,足可令我通晓万物之情。是以,他瞒得过万界众生,却唯独瞒不过我。
那从头至尾一身千疮百孔、鳞骨相分的惨状,令我望之如芒刺目,思之若剑悬心。
沉璧……这当真遭了大难的事主却偏得强作无伤之态,行至上首尊位,一肩撑起这偌大的天界。
满目血色,殷殷如雨,仿佛烈风忽至,卷了一场馥郁春红。
绵绵无止,未见其尽。
我抑住喉间深叹,将袖一拂,便令泽物之花追着尚未长成的玉龙之足,于默默无声之中、悄然开遍了整个天界。
众仙得见,只当我是锦上添花。
谁也不知,这常开不败的仙资灵葩,里头浸润着的,实为一泓满携药石的清泉明月。
正如谁也未见,眼前至高无上的天帝陛下,于此万载之中,究竟流了多少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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