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以来,周公仙皆将我拒于隔世之外。唯今府门大开,迫不及待将我迎了进来。
可乍乍然一进门,我便又以为……自己应当是进错了门。
俯观足下,确是烟海。还望身侧,亦确为梦泽。可这缭若云霞漫无边际的一汪沿海梦泽之中,又是从何而来一名黑衣束发的冷厉少年?
且……为那少年斟茶递水好似仆从之人,竟还是身为隔世之主的周公仙?!
我有些纳闷,只因周公仙素有三千化身,然一梦之中二者却不可并存。既如此,那这位正得了周公仙殷勤招待的俊俏小郎君,便必不是他自己一时无聊幻化而来。
步履如尾微移,我尚未及开口,周公仙便已心有所感一般回过了头。
“点绛仙子?!”他望着我,一双满蕴虹光的眸子里似有些惊喜。
挚友之间小别再会,此情此景,叫我一时亦是激动难言,便微微福了福身,含笑与其道:“许久不见,周公仙可还安好?”
周公仙朝我斯文有礼略一点头,下一刻,便动如蝶翼般瞬息掠到了我面前:“某与蟪蛄皆都如常安好。”
说着,他抬手化了一方淼淼水纱缠于臂上,将我往不远处的置下的那张九曲玄机案前引去:“只是日前,某于梦中偶遇一位小友。那小友亦甚是执着,在某这隔世盘桓一月之久,便是为了待仙子入梦,与你见上一面。”
“见我?”
这下我可当真是惊讶不已了,心内猜测着周公仙口.中“小友”不知是我从前结识的哪位异界故交,又是否曾犯.下过什么引罪添罚的名头?
否则,为何不光.明正大白日送贴,非得趁着夜半无扰之时梦里会见?!
思及此处,我便不自觉收敛了几分面上欢颜,十足正色地挑眉打量起这位正于案前饮茶的少年。
剑眉,锐目,面容端正而挺秀。
即便眼下正襟危坐,亦依旧可见其脖颈四肢之处浓瘦合宜。肤色极尽匀白,衣上却是一层泼了墨似的黑。
此人通身意气,竟仿佛一柄半出其鞘的利剑!
许是我这会儿于其周.身上下四处游弋的目光过于明显,令这少年察觉之后甚受搅扰。忍无可忍之下转过头来望我,如此稍一扭头,便又露.出一双略带猩红的眼眸。
我望着那对点于面上、仿佛沁了血点似的曜石珠子,心下当即一判——只道莫论前尘当下,我应当是从未见过他。
倒是这少年见了我,竟于须臾微顿之后径直开口道:“你是点绛?”
听这淡然口吻,瞧这如水神情,仿佛与我当真认得。
想这隔世之中便是如何再生变故,我亦自有周公仙护着,便暂且放下心来于他对面落坐。顺便得了周公仙的一杯新添茶水,覆在唇边沾了沾,不急不缓出声道:“本仙正是点绛,不知阁下何人?”
那少年神情未变,沉声道:“我是愚公。”
……愚公……?!
嗯……伸出两指轻点额边,我将左右两只眼珠转了三转,原本空空如也的灵台之中忽的蹿出了一只黑不溜秋圆.滚滚的肉.球。
梦湖温流之气骤然入嗓,我简直不敢置信地指着他道:“你便是北冥海边的那只愚公妖?!”
黑衣少年默默颔首:“正是。”
“……”
闻得回音,我便又将方才吸.入肺腑的梦泽之气.并着满身提防之意缓缓并吐而出,讪讪一笑招呼道:“听闻你初至重明圣山,便有幸被青栩长老收为弟.子。不想长老教.导如此用心,竟令你于三载之后便化出了人形?”
且化形之后,还出落的这般俊秀好看!
“非也。”于我殷殷注视中,黑衣愚公却是摇了摇头。
淡然道,“我为山中精怪,早于脱胎之初便有人形之身。当年不过是旧疾反复,休憩之中一时大意、便进了那丫头的圈套里。随后一根神女发.丝禁.锢,叫我半点脱走不出。”
呃……一番真.相听得我尴尬挠头,足过半晌才寻回话头,歉道:“灵犀尚且年幼,还望你大度宽仁莫要怪她。若她见到你现在这般模样,指不定会有多开心呢?”
“不会。”愚公还是摇头,凝眉道:“只怕她这会儿早已忘了曾经抓过一只愚公。”
我不解望着他面上肃容:“这又是为何?”
愚公.道:“这便是我今日来找你的原因了。”
他眸中红光幽动,雪齿森森道出缘由:“灵犀身中禁术,已被人操控住了神魂。待到帝子相争天界大乱之际,便会趁机杀了天帝。”
“什么?!”
“轰隆”一声如雷巨响,于我颅中炸开一团血色迷雾。我捏着掌中半捧破碎烟云,已分不清心头满溢的是惊惧仓皇,亦或是荒诞可笑。
足过半晌,才仿佛寻回了魂灵一般道:“你再说一遍?”
愚公错开身.子避开案上水色,只沉声道:“此事千真万确,若是再不阻止,只怕她当真便要悖逆天伦,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一时心神大乱,竟也将此言当真了,鬼使神差似的追问道:“你可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
“那人你也认识。”愚公闻言看着我,面上似是有些犹疑未止,却仍是直言据答:“正是天帝长子,沧离。”
——
“某本以为仙子一月好眠未曾有梦。却不想此刻来看,竟当真是有人在仙子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入睡不入梦,而一旦入了梦,又轻易不得出梦。”
周公仙费了天大气力,才气喘吁吁将我推出那层坚逾山海的薄薄屏障。
叫我一朝惊起梦醒神清,这才肯定梦中之语.当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
否则,想我一介无名散仙,不沾半点职权阶位,若非有与灵犀素来交好之由,又怎会引得旁人花费心思、于我这处设下诸多限.制?!
据愚公所说,那时重明山上,他与灵犀游赏其间窥.探此等隐秘,便叫人当即察觉。
随后二人于山上迷林之中遭了一路截杀,夺命奔逃十数日后,除却灵犀伤痕累累,他更是已陷重伤垂死之境。
为保愚公性命,灵犀竟引刀截了满头青丝,结网相护将他藏于古木根茎之中。随后现出真身、直奔来处而去。
“我当时半点知觉也无,沉眠许久亦当真自己是死了。随后伤势渐愈,才知此命仍在。可灵犀情急之下却未有细看,不知将我藏身那树实为一株歃血妖木。三载以来与我昼夜缠斗不休,直至一月之前,才被我毁去大半根茎枯死当场。且虽骤然无阻,我却亦是伤重难离。便只得借助周公之力,将此间隐情尽数告知与你。”
愚公早于北冥海边便曾见过我,这番言谈举措倒也甚为合理,只是……“你为何不先去寻灵犀?”
闻言,愚公抿唇不语,眉宇如冰压得霜寒扑面。
如此冷冽中,唯有周公仙温存和煦地汇了一股上善清流:“愚公小友初来之时,便请某带他直入灵犀公主梦中,可某凝神探之,三千化身竟无一遇到过公主之梦。小友见此,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于此隔世之中静候点绛仙子。可谁知……”
谁知我竟从愚公脱身之日,便亦再也未曾入过梦中。
此举不知谁人所作,可究其根由,防的便是我将消息提前透出,使得灵犀无法顺利击杀沉璧。
只是,我不明白,为何生来已竟天人之境,却还要如同人间帝王一般父子相残?!
愚公不晓缘由,只言此事似乎早有谋断,可究竟有什么仇怨隐秘,直教一个儿子要利.用另一个女儿、去杀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至临出梦境,愚公微袒前襟,令我看了他颈上所配的一圈纤秀银丝。
“三载消磨,她留于我身我身的发.丝便只剩下最初这一缕。纵使迷林之中我已伤重不支,却也清楚瞧见了她真身之上无鳞无羽,而乃是……一种通体雪白的兽态之姿。模样似羊似鹿,兼有一枚玲珑雪角,若非背无双翼,便当真令我想到了传闻当中的瑞兽白泽。”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我竟觉着……灵犀真身上的那枚角,兴许还当真来自瑞兽白泽。
灵犀灵犀,可不就是天灵之上的一点灵犀吗?
若果然如此,也无怪乎我会在初见那时,便觉与她之间实有一股子天然亲近。本以为因着她是沉璧所出,而我过往亦与沉璧如姊如母,便连带着将其当成了自己的侄.儿孙女。
然纵观沉璧膝下的四子两女之中,便是叫我瞧着极为喜爱顺眼的琉风,亦不曾.生出如此这般的骨肉相亲之意。
且周公仙先前所言神女无梦之根由,放在这处,便也足得通透了。
我垂下眼眸,逸出一声无言苦笑……想着多年以来,直令沉璧不得不置身其间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天界?
愚公之妖应当是聪慧非常,仅是濒死.绝境中的朦胧一瞥,仰见灵犀一瞬之间断发化雪,便当下判出她之生.母应当不是羽族韶光。
神龙与仙禽之间,又如何生得出一只走兽?
沧离得以如此狠心于灵犀体.内设下控魂秘术,想必也是因为,她与瑶蝉不同,不是自己的亲生妹妹!而瑶蝉多年以来对灵犀不由分说多番磨炼,也是在为长兄之计加以配合。
这一双歹.毒兄妹,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默默相候的,便是桑落失了亲弟、引兵谋乱的这一天。
照戈之死,恐如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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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旧主身份,我逼着庭中的雪白云鸦张.开如刀长喙,将那芥子之壳生生啄开了。
此时落于镜花殿里,望着满地狼藉,我还未能笑出欢声,便先行落下了两行哀泪。
喜的是得以自.由之身可行挽回之事,哀的是沉璧的通.天神力已然薄弱至此,竟叫一只修行不过数万载的云鸦.轻易破了术式。
面前一眼天地昏沉,如若从前混沌未分。
湛清天幕恍遭血.洗,每一片曾经皎洁的云头上,都遍布了各族仙兵的尸体。仿佛下界秋实枝头满挂,可横陈眼中的,却是一副最为磅礴残.忍的光景。
九霄当中滔天血气,九幽之下已发龙吟。
天地一去九万里,那幽黑如墨的神龙便满载一身金戈炎华之意,破开九万里血染层云,神兵飞箭一般扎进了我的眼底。
“熵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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