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闷哼一声,踉跄几步,踩中鸭脖竟从楼梯上栽倒,滚了好几个台阶到地面上,眼睛还在冒花,身体被拽起来,死摁在墙上,冲他脸部,腹部下手。
杨峥闷声不吭,却一拳比一拳重,快打得瘦猴吐血,连忙求饶,几乎快下跪的时候,天籁来了,外面响起了警声。
于露跑下来,从后面拽住眼睛发红的杨峥,“哥别打了,警察来了,再打下去,就打死人了。”杨峥不听,这时候的他像一头失控的猛兽,脖子上青筋爆结,随时爆发,这时候谁都叫不回来。
于露看到他这样子都吓呆了,她知道杨峥不是乖觉的人,逼急他要发疯的,有点神经质,但想不到他有这样一面,他骂她贱货,骚货,狠狠撞她的时候,恨不得她死,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于露渐渐看出来了什么,一股巨大的颤栗在她体内游荡,把她骨子里的恐惧狠狠压制下去。
杨峥这样打下去不行,会打死人。于露眼泪止不住,忽然捂头哎呦了声,轻轻抽着气,杨峥立马停下动作,怔了会儿,眼前花花的,好一会儿才看到于露的脸。
于露来碰他,含着哭腔叫他哥,杨峥猛地避开,四肢都咯咯作响,可又当这动作做出来的瞬间,忽地又紧搂她,“哥在呢,没跑,囡囡不怕。”
于露眼睛红了,她知道杨峥这会想起什么来,紧紧憋着鼻腔,外面的警声越来越响了,她推开杨峥,“你冷静点,这么多人呢。”
杨峥被她推开,眼神愣愣的,但还直勾勾地看她。那眼神让人接不住。
瘦猴也怕见到警察,趁杨峥发呆的时候赶紧溜了,刚出小区门口,就瞧见警车从他面前开过,压根不是冲他来的,白担心一场!
这边,动静也都止住了,对面邻居探出个脑袋来看,没人搭理,咪咪在撕门口下流的催债单,于露帮她撕,收拾地上滚脏的鸭脖,最后全扔垃圾袋,杨峥拎着两大包下搂去扔。
咪咪头上流血,她进门去包扎,看于露在门外发呆,催她也进来,倒了杯热水给她。
于露握住水杯的手还在发抖,咪咪看见了,笑话她,“叫你逞能。”
于露看她一眼,也不反驳,慢吞吞喝了几口,她听见咪咪说,“当时你不该冲下来,先报警。高利贷见这些警察怕,会走的。”
“你之前为什么不报警?”于露忽然问。
“我跟你不一样,我被抓到,就是一只鸡,最不高兴进局子。”咪咪说自己的职业,没扭捏笑说谢谢他俩。
于露喝了一小口水,喉咙没那么疼了,耳膜却还在微微发颤,震动,似乎楼道里还萦绕着那一声又一声的贱货,当时她该报警的,她为什么没报警呢。
因为太害怕了,她害怕被赶出家门,无家可归。这时候,杨峥的面孔出现在脑海中,一双猩红暴涨的眼睛,渐渐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消弭了。
于露说,“不用谢,应该的。”
咪咪看着她,忽然说,“那天,你是不是对自己说的?”
于露抬头看她,似乎没想起来,咪咪说,“你真恶心。你别嫌我说话直,就这句,我知道你没骂我,心里有事吧。别人的事,我不想管,但是事情想太多了,心里要出毛病。”
于露放下水杯,低头摸沙发硬硬的布料,“知道了,谢谢。我听别人说你叫咪咪?”
咪咪哦了声,笑笑说,“这也算个名吧,我真名叫芮雪。草字头加个内,下雪的雪,名字挺好听的吧。”
“好听。”
等她们聊完,杨峥也扔完垃圾回来,在门口等她,眼睛泛着一丝没褪干净的红意,温声道:“我们回家。”
客厅桌上还留着于露没吃完的早饭,杨峥问她渴不渴,于露说不渴,刚才在芮雪家里喝了一杯水。
杨峥微愣了下,随后明白过来,芮雪是咪咪的真名。
于露脖子上有浅浅的抓痕,杨峥从卧室翻出药箱,拿了棉签跟创口贴出来,帮她擦掉脖子上一点点的血,接着贴上创口贴,“你跟芮雪什么时候这么熟。”
他的口吻平淡得像晚上叫她别忘了吃饭,早上催她快点起床,问一个普通寻常的问题。他用平淡的口吻直触她心底的隐秘和自卑。
于露沉默,手心抓了抓腿上的裤料,“也不是很熟,但我觉得应该帮她,不帮她,没人帮她。”于露看到他手掌发红,刚才打人太用力了,她煮了鸡蛋,轻轻剥开壳往他手上揉,连忙问,“这样有没有用?”
杨峥垂着眼皮看她,嘴里说有用的。他好像在说鸡蛋揉手,又好像不是,于露轻声说,“下回不要再打人了。”
杨峥轻轻应着,明亮的灯光也掩饰不住他的目光,一种波澜过后的沉静。χìAοsΗυουK.℃om^:^
他这样子很少,于露禁不住抬眼,目光落在看红红的嘴唇,大红玫瑰色的桌布,最后落到他手背上,于露拿剥壳的鸡蛋轻轻揉着,不禁失笑,“我脸上有花,看我这么起劲?”她抬眼看他的眼睛。
杨峥不作声,低头靠近过来,呼吸轻擦过她的面颊,忽然轻轻抱住她,像刚才楼道里一样保护她。
第三十八章 扫墓
这天晚上后,咪咪没有在这个小区出现过,她工作的发廊也倒闭了,但因为出了这件事,邻居窃窃私语,有关咪咪的流言尘嚣其上。
男人们是知道的,咪咪在中心街后巷一家按摩店里打工,也就是卖淫,被抓进局子好多次,也放了好多次,一直做着,存了不少钱,才租到这小区。
至于她为什么欠这么多债,就有很多种说法,女人的说法通常是跟风流的男人有关,她们说咪咪接客的时候,遇到一个小白脸,被哄着骗去好多钱,也欠了高利贷很多钱,后来小白脸跑了,咪咪被高利贷的老板抓到,连卖淫都没得做,被卖去东南亚器官市场。
这样的说法流传了一阵子,后来小区里出现了其他新鲜事,没人讨论咪咪了。
寒假里,于露跟杨峥回过阳水县一次,火车上气味重,她让杨峥看着点行李,说是去上厕所,其实背着他,去车厢一头抽根烟。
靠近车窗的地方,有个女人早占了,她穿大貂短裙,打底袜细高跟,一头波浪卷,抹了大红色口红,在抽烟,不少男人看她,甚至走过去,问她有没有烟,女人不理她。
于露也走了过去,“让让。”
女人听到声音扭头看她一眼,身体侧了一下,看窗外的夜景。于露点了烟,两指夹着,也看着窗外。两人互不干扰。先出声的是咪咪,她眼睛还看着外面,懒懒地道:“你哥知道你抽烟?”
于露说知道,“他不喜欢,我没让他看见。不过他也抽,要么高兴,要么心烦的时候抽。”
“抽烟对肺不好,你哥管你好,我以前羡慕死了。”
于露问,“那你怎么没死。”
这话听着冲,有人经过看她一眼,咪咪反倒是笑了,翘着红艳的嘴唇,“我运气好呀,看长得漂亮,有个老板肯帮我还债,还给了十万块钱让我回家过年。其实我不想要的,给了我,最后还是被我哥全输光。我哥是个赌鬼,老婆孩子都可以赌,我就是他没钱赌了被卖掉的,”咪咪冷不丁笑笑,“我可恨死他了。”
于露也笑了笑,真巧,我小时候,也被哥哥卖掉过,卖到农村里给人家当童养媳,上高中又跟哥哥遇上,两人没其他依靠的亲人,就一起过了。
咪咪说奇不奇怪,你恨着他,又丢不开他,一边骂他,一边给他填窟窿,矛盾得要死。
咪咪又说,真是奇怪,我对你哥有意思,现在反倒我们俩个女的在聊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工作了,我想着要读书的,人不读书不行,后来我们店里来了个女的,你猜她什么学历?研究生,我问她怎么来干这样了,她说读书挣不来钱,真是个贱货。
咪咪骂着贱货这两个字时,像是在发嗲。夜色如水,车窗外的灯火如浮波掠过咪咪的大眼睛,是美丽的,却又渐渐浮起了一丝红意,咪咪吸了口烟,狠压下去,红唇一挑,“这回过年,我一分钱不给他,让他哭死,穷死也好,我不给他。”
她像在自喃,又像是在暗暗下决定,说话声轻轻的,没人听得见。
于露抽了半支烟,嘴里有烟味,她剥了粒话梅糖就回去了。
杨峥在剥橘子吃。他喜欢吃橘子这种水果。剥了一半,喂给于露吃。于露说我嘴里有糖。杨峥说橘子比糖还甜,不信你尝尝。于露说就是酸的,要是甜的早被你吃完了,气得杨峥自己吃了。路程才到一半,白天昏昏睡了一觉,晚上在火车上更睡不着,下火车已经是凌晨时分,先找了家旅馆休息,中午吃晚饭,去街边买了点香烛纸钱和水果。
坟墓筑在陈家村土坡上,那一带都是村人的坟墓,在他的墓前野草丛生,有烂掉的水果,前不久陈家父母刚来扫过墓。前些年不敢来,这几年才来多了,带着小儿子来的。陈嘉治走后几年,他们生了二胎,是个儿子。孩子还小,离不了人,渐渐的,也就来少了。
烧了纸钱,摆好水果,一阵寒风吹起来,把纸钱吹散了,杨峥捡起来用只橘子压住,点了火,火舌呼啦啦的,转眼烧成了堆黑灰。
墓碑上写着爱子陈嘉治,贴着陈嘉治的照片,在一阵淡淡的灰烟里,他双眼温和,仿佛包容柔爱着眼前走过的过客,也还是那么好看。于露看着他的照片,一时没说话,还是杨峥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丝寒冬里的温度,杨峥说,“陈嘉治,我带于露来看你了。”
快过年了,村里有孩子在放鞭炮,砰砰震天地响,杨峥的声音清晰坚定,穿透着于露的耳膜,他说,“我们日子快好起来了,等她考上大学,她去哪个城市,我去哪个城市卖鸭脖,以后,”他的声音温暖坦荡,“不分开了。”
伴随着村里的鞭炮声,于露似乎看到那年除夕夜温暖的烟花,她渐渐镇定下来,握着杨峥温暖干燥的手掌,对墓碑上的照片说,“陈嘉治,新年快到了,新年快乐。”
陈嘉治,新年快乐。
寒风凛冽中,似乎有一道清冽干净的声音轻轻回应着,这迟来的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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