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梦鸣宫。
暗色苍茫中,怜汐伺候完太后睡下,便从寝殿里退了出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似乎是有些累了,她抬起手往自己的额头上扶了一下,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才放下,“吱呀”一声推开门,借着绵长的月辉随意地瞟了一眼,和以往一样。
然而,就在她关上门的刹那,屋子里却陡然亮起了烛火,吓得她险些没有开门逃出去。
“怜汐。”
那人脸上带着半张青铜面具,虽然掩去的只有上半张脸,却已足够让人看不出他本来的样貌,唯有棱角分明的下颚显露在外。
正是因为这一声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怜汐已然搁在门把上的手停顿了一下,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但是显然,只要那个人有什么不轨举动,她就会立刻逃出去呼救。
“你是谁?”怜汐强装平静地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我,和你有一个相同的目的。”
没有半分起伏的声线让怜汐难以辨认他说这话时的情绪,只是面前这个知道他名字的男人,很显然是了解她的——虽然她暂时还不知道他口中“相同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要是没有其他事的话,就请离开吧!”
“听都没有听过,就急着赶人,你确定不会后悔?”
怜汐莫名从他寒凉的嗓音中听出几分讽刺——虽然她知道,他的嗓音一定是吃过某种可以变声的药丸,否则不会如此低沉。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所以不管他要的是什么,她都不想与虎谋皮。
然而,没等她开口拒绝,那人便一语戳中她的软肋:“也难怪你得不到自己的心上人。”
怜汐蓦然一颤。
“你到底是谁?”
知道她喜欢皇上的人,说实话,并不是很多。
姑母一个,怜若一个,皇上本人姑且也算一个。
剩下的……
怜汐的呼吸沉了几分,转而却不尽安慰自己,一定是最近在御书房进出的太过频繁,所以才会叫人发现了这一点。
是了,一定是这样。
“我是谁不重要,我说过,我们有相同的目的。”
“什么目的?”怜汐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让梦言的孩子生不下来。”
“你……”怜汐瞳孔骤然一缩,紧张地攥起了手心,“你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这只是你的目的,并不是我的!”
“哦?”那人的口气摆明是很不屑,嗤然道,“你应该清楚,若是孩子生下来,你的心上人就更不会再看你一眼了。”
“明明是你想要梦言肚子里的孩子,与我何干?”怜汐压抑着嗓音怒道,“你别想利用我去做什么事!”
“恰恰相反,我非但不是利用你,反而是来帮你的。”烛火映着他戴青铜面具本就不清晰的容颜,漾开的火光也无法柔和他刚毅的侧脸轮廓。
怜汐没来由地觉得害怕。
“我凭什么相信你?一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帮我?”
“信不信由你。”他道,“我只管说出我的计划,至于是否照做,就看你有没有那胆子了。”
怜汐想要捂住耳朵。
她不想再听这个人说下去,只要他说下去,事情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她忍不住。
她不禁安慰自己,只是听一听,没事的。若是对她不利,若是很危险,她可以不做。
“这件事不用你亲自动手。”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踱步到她身边,怜汐觉得,似乎有一股强势的威压正在朝她靠近。
“这宫里眼红梦言的人不是一个两个,随便找一个就能完成这件事。比如说——绮妃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怜汐看着他菲薄的唇一翕一合,凉凉地道:“她同样怀有身孕,可是和梦言比起来,她却什么都没有。嫉妒会让她疯狂,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你只需要问问她,若她和梦言怀的都是男胎,太子之位会属于谁。那么这件事,你就无需再操心,她一定会帮你完成。”
男人的身影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怜汐险些没忍住抬手去揭他脸上的面具。
可最后,手都已经抬了起来,接触到他淡淡瞥来的视线,却硬生生地止住了后面的动作。
她不敢。
翌日一早,君墨影陪着梦言在梦央宫里用早膳。
藕粉丸子素来是梦言必不可少的最爱,给君墨影夹了一个之后,剩下的都被她连着盘子端到自己面前,吃相实在不雅。
身边的男人却只宠溺地看着她笑。
两人吃到一半的时候,外头的小太监进来禀报,说是梦鸣宫怜汐姑姑求见皇上。
梦言看着男人眉心微蹙的模样,挑了挑眉,问道:“什么事儿啊?”
“回娘娘,怜汐姑姑并没有说,只说是有急事找皇上,希望皇上能够快些出去见她。”
“急事?”梦言反问一句,筷子似是不经意地一松,已经到了嘴边的丸子蓦地掉了下去。
就见那白花花的丸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实在是梦央宫的地板每天都有人擦,半点灰尘也不染,这一圈下来,那丸子竟还是雪白。
梦言这才收回视线,温温凉凉地笑:“没看到皇上在用早膳吗?什么事儿这么重要,非得在这时候打扰?”
若是怜汐找君墨影是因为太后的事,她自然不会无理取闹。可如果真的是太后有事,那怜汐让人进来通报的时候,一定会挂上太后的名义,而不会像现在这般说什么有急事找皇上。
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有关怜汐经常去御书房的闲言碎语,梦言嘴角的笑容冷下几分,脑子里莫名闪过云贵妃那日与她说的话。
后宫里的女人处处是敌,可怕的并非那些有位份、在明处的,而是那些意料之外、叫人防不胜防的存在。
意料之外——说的大抵就是那些个居心叵测却又没有位份的宫女吧?
比如琉月,还有其他的她不知道的人。
小太监被梦言古怪的语气吓得当即一凛,主子虽然带着笑,可他怎么就这么害怕呢?
不过他也明白,主子这份火气,似乎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外头那位怜汐姑姑……
“奴才该死,是奴才惊扰了皇上和娘娘。”
说罢,他微微抬头,看了帝王一眼。
毕竟人家是来找帝王的,若这样完全没问过帝王的意思就离开,着实不太好。
却只见帝王朝他摆了摆手,“按你主子的意思做。让怜汐去御书房外候着,有什么事等朕过去再说。”
“是,奴才遵旨。”小太监告退的时候不禁在想,下回是不是就没必要多此一问了?
这等小事儿,帝王怎么会不顺着主子的意思呢!
冬阳默默拾起地上那个藕粉丸子,找人清理了一下。
君墨影看着那颗被带走的丸子,挑起眉,浅淡的笑容含着几分揶揄:“那颗丸子是哪儿惹到你了,怎的这么大火气?”
“它没惹我,有人惹了我。”梦言笑,“我不能对着人发泄,只好迁怒那颗无辜的丸子了!”
君墨影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承认她是故意把那丸子丢掉来发泄怨气的,愣了一下,旋即又不由觉得好笑。
“谁敢惹朕的浅贵妃?”他故作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朕肯定不放过他!”
梦言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继续埋头吃她剩下的丸子。
怜汐在梦央宫门口等得心急,看到那小太监一个人出来的时候,其实她就已知道了结果。
帝王这是不愿出来见她吧?
然,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问:“皇上怎么说?”
“皇上让姑姑去御书房候着,咱们贵妃娘娘也说了,下回别在皇上用膳的时候打扰。”
打扰。
多讽刺的语气和用词。
怜汐跟在太后身边多年,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可是现在,就连梦央宫一个小太监都敢这样跟她说话了吗?
好一个浅贵妃!
用力攥了攥手中的药包,怜汐脸色微白着挤出一丝笑容,径直转身离开,脊背挺得笔直。
她还记得帝王头一回跟她说毒发之时就去找他那次,她就问过,皇上您这么忙,成天陪在浅妃娘娘身边,哪儿有空理奴婢呢?
当时帝王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她也没敢再问。
现在看来,果然是没空的,今日来此,也果然是她自取其辱了。
哪怕帝王可以丢下所有的事来为她驱毒,可是当她和梦言摆在一起的时候,她身上的毒,甚至比不得陪着梦言用早膳来得重要。
何其可笑。
怜汐诡异地弯起唇角,满目苍凉,恨意决然。
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唯一的办法,就是按照昨晚那个面具男的说法,先弄死梦言肚子里的孩子,再把梦言一块儿弄死!
用过早膳,君墨影就去了御书房。
梦言什么也没有问,她的男人太优秀,觊觎的人太多,她也不可能一个个地把醋轮番吃一遍,只能指望自家男人洁身自好、为她守身如玉。
在殿中休息了一会儿,梦言在冬阳的陪同下去了御花园。
找个时间在那条鹅卵石小道上走上几遍,几乎已经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课。
然而当她到那儿的时候,突然觉得她每天的必修课似乎又多了一项——和某个八字不合的人偶遇。
要不是她每天来这儿的时间都不固定,梦言甚至都要怀疑这人是刻意来找她的了。
“云将军,真巧。”梦言率先开口跟他打了个招呼。
毕竟不是第一次见了,要是当成陌生人无视,未免有些尴尬。
其实梦言本来也没指望他能搭理自己。这么冷的人,不开口冻死人,开了口照样冻死人。
然而出乎意料地,云洛竟回了她一句:“真巧。”
尽管声音还是冷,可梦言还是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因为诧异的缘故,她的小脸有那么片刻的呆滞,下一秒,便朝他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云洛冰冷的眸光微微一滞,她却已然收回了视线,转身走了。
一路走到鹅卵石小道的尽头,梦言背对着他,金色的阳光洒在她鹅黄的身影上,似乎镀着一层鎏金一般的色彩,微风轻抚她黑如瀑布的发,卷起阵阵涟漪,明媚的叫人移不开眼。
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往后退,退得很慢,小小的身影却莫名地给人一种柔软的感觉。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看到他竟然还没走,梦言诧异了一下,“你怎么还在?”
云洛皱了皱眉,本就如寒霜一般的英俊容颜显得愈发冷彻。
梦言被他冻得缩了缩脖子,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不敢再看他。
幸而此时,云洛的视线从她身上撤了回去,“这个地方,浅贵妃好像很喜欢?”
梦言愣了一下,才道:“是啊,很喜欢!”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这地方太隐蔽,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云洛点了点头,“往后倒着走,浅贵妃真有闲情逸致。”
“这个叫锻炼身体!”梦言秀气的眉毛微微一拧,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上回我之所以会撞到云将军,是因为云将军也往后倒着走吧?”
虽然“倒退走”这种事儿在现代不少见,可云洛是古人。
要是君寒宵那样性格的也就算了,心血来潮做点什么都不奇怪,偏偏云洛完全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所以冬阳跟她说完之后,她震惊了好久。
梦言看着云洛的双眼因为逆光偏斜而显得愈发深邃,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期间似乎还有一阵恍惚一闪而逝。
“恩。”
冷冷地丢下这么一个字,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梦言愕然地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拽的!奶奶滴知道她是贵妃还不好好说话!
怜汐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少了进去之前还拿着的药包,却多了一个白色的小瓶。
她的脸色较之平日更白了几分,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失魂落魄的,似乎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
缓缓举起手中那个小瓶子,攥在上面的手指骨节已经发白,她的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茫然、恍惚、不甘、苦涩,还有最最浓郁的是她宛若刻骨的恨意。
一颗解药,自此两清。
这么多年的深爱与眷恋,要她怎么清、怎么忘?
“皇上,您真的好狠的心……”
怜汐几不可闻地轻喃一声,嗓音干涩沙哑,脚步不稳、却方向明确地朝着华章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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