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汐,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这句话就像是魔咒一般,一遍遍地徘徊在怜汐的耳朵里,让她眼中所有的光亮彻底失去颜色,她一次次地张嘴,薄唇抖作一团,却始终没有挤出半句话来。
其实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她太高估自己,毕竟,帝王一直以来的表现,都足以说明这一点。
可她就是不愿承认。
在帝王亲口说出来之前,她就是不愿意承认。
这么多年了,帝王忍她让她迁就她,她以为自己要是一直这么等下去,肯定还是有希望的……
“皇上,若是您非认为一切都是奴婢做的,那……姑且就这么认为吧……”
怜汐低低地笑出声来,美眸中的泪水直接倾泻而下:“现在,您想怎么处置奴婢呢,皇上?”
“无需处置!”君墨影只冷冷地瞟了她一眼,似乎不管她现在是什么样子,都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之内。
“那件事,既然朕之前没有提起,现在也不会秋后算账!”
他甚至庆幸,那件事最终还是被揭开。
他不想骗梦言,所以那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样梗在他心头,尽管在那之前从来没有提起过,可他总会觉得,他们之所以能在一起,完全是因为一场早有预谋的欺骗与利用。
而现在,他再也不用担心这个。
君墨影眸光微微一敛,又道:“至于现在这件事,既然她没有经过朕就直接处理了你,那就说明她无需朕来操心。”
“皇上!”
“虽然朕恨不得把你尸万段!”君墨影冷然打断,“可你已身中落花醉,那必然也是命不久矣。就让她用自己的方式来惩罚你的罪吧!”
“碎尸万段”四个字出口的时候,怜汐像是突然一下明白了帝王的意思,蓦然间大惊失色。
不只是梦言,就连帝王也要她死!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生出无限的畏惧,几乎是爬到帝王面前,连连摇头:“皇上,浅贵妃她没有这么说……她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她说她给奴婢下了落花醉之后,就不会再管奴婢的死活,那也就是说……那也就是说,您还是可以让云将军来给奴婢解毒。这样的话……这样,这件事不就两全了吗?”
“她下的毒,朕若让人解了,岂不是要让她不高兴?”君墨影嗤然,“更何况,连朕自己也恨不得要你死,你觉得朕会让云洛救你?”
“皇上——!”怜汐猛地嘶吼出声,“您不能!不能这样对奴婢……”
“为何不能?你的命、你的恩,早在朕把解药给你的时候就已经还清了。”
不!
不是!
她不要死,她不能死!
“这不是留情面,皇上……您不能这样,奴婢,奴婢身上毒的还是没有解啊……”
“朕看到了!”想起她方才撩袖时那些疤痕,他就知道她没有服下解药,“可那是你的事,与朕何干?”
君墨影陡然眯起眼,眸光冰寒彻骨,“怜汐,就算你要朕亲自还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也可以,可你——万万不该去动梦言她们母子!”
怜汐满目凄楚,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响,要他亲自还她这么多年以来所受的苦吗?
她怎么舍得。
她不是丧心病狂,也不是非要奢求他知恩图报,她只是爱他啊,只是爱他而已啊!
既然他可以容忍她这么久,他可以用任何东西来补偿她,为何就不能施舍给她一点点的爱?
只要一点点就好。
她甚至可以不求他像对待梦言那样对她。
他可以爱梦言,可以爱其他任何人,就像以前那样,不管他的身边有多少人,她都可以不在乎、不计较。这么多年,她可曾对后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下过狠手?
没有吧……
她之所以如此针对梦言,一定要置梦言于死地,还不是因为他的爱专一得让她害怕?
为了梦言,整个后宫如同空置,就连皇后之位也比不上这份殊荣!
她默默地付出了这么多年,哪里能忍受得了他心里只装一个人——而那人却不是她?
怜汐颤声开口:“皇上……为什么您要对奴婢这么残忍?”
哽塞艰难的嗓音颤抖着从惨白的薄唇间逸出,低着头视线落在地面上,像是在跟他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奴婢只是爱您……只是爱您啊……”
君墨影深凝的眸光轻微地滞了一下。
怜汐便看到一双黑底云纹的龙靴渐渐朝她靠近过来,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她颤抖着抬眸,正好看到帝王一撩袍角,慢慢地蹲下身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到帝王眸中一闪而逝的复杂之后,便是清冷肃杀的寒芒。
“因为你爱了,朕就一定要回以同等的爱么?”
他的声音不似他的脸色那般凉薄,轻轻的带着一股飘渺虚无的气息:“朕不爱你,你就要杀了朕身边的人——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是吗?”
“皇上,不是这样……”
怜汐抖了抖,竟不敢直视那双眼,哪怕里面已经没有了那股能把人冻结的寒意。
男人的声音清清寡寡地继续响起:“怜汐,你的爱太可怕,朕要不起,也不想要。”
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似苦涩似无奈,甚至染上一丝丝的自嘲。
“朕可以还给你——你所受的苦,一共十五年,朕也可以受一遍。你不要再伤害梦言了,恩?”
“不要——!”
怜汐蓦地尖叫一声,情急之下,竟连君臣的礼节也顾不上了,一把拽上面前男人的袖子。
“皇上不要!奴婢求求您,随便您想怎么惩罚奴婢,您袖手旁观也好,怎样都好,不要伤害自己……皇上,奴婢再也不会痴心妄想了……”
她攥着男人袖子的手已经捏得骨节发白,艰难地道:“您从来不欠奴婢什么,这件事本来就不是您愿意的,若是当初可以选择,奴婢知道,您一定不会那样做……这些年,您已经给奴婢够多了,是奴婢一再以这个名义索取再索取,是奴婢不知廉耻……求求您,不要那样……”
君墨影拂开她的手,徐徐从她面前站起身来,没有再说话,神色淡漠而凉薄。
梦言时不时都能听到外殿传来怜汐一声声陡然尖锐的“皇上”,可是除此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听到——尤其是她心里好奇的重点。
一直到怜汐离开,君墨影进来的时候,她还是保持着原来那个坐姿没有动过。
“怎么坐在这儿发呆?”
君墨影走到她身边,揶揄了她一句,她才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
“我是不是干坏事儿了?”她笑眯眯地仰着下巴。
话虽如此,梦言脸上神色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一看就知道她没有任何自觉意识自己做错了什么。
君墨影在她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小脸,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显得比平时更深邃。
“没有。”他摇头,湛湛的黑眸中漾着比平日更多的情绪,“只是下回做这样的事之前,先告诉朕一声。若是由朕出面,也不至于到了最后还让人告状告到朕面前来,害得朕突然一下措手不及。”
梦言哼了声:“这不是怕你不舍得你的小情儿么?要是我说完之后你不但不给我处理,还为了她怪罪我,到时候我怎么办?”
君墨影不是很明白“小情儿”是什么玩意儿,自动忽略,嗓音低低地道:“那你就不怕朕如她所说,真的给她一个公平?”
梦言回以一抹灿烂的笑:“不管怎样,这件事我都是要做的。要是提前告诉了你,你不同意,说不定在你的严令禁止之下我就做不成了。可是像现在这样,就算你不同意,也拿我没办法不是?至多——也就是替她找我算账。”
或许是她说的太过理所当然,君墨影眸光微敛,眼底的情绪在一瞬间归于沉寂。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朕。”
出了事情,她本能的反应并不是要他帮忙。哪怕他是掌握着至高无上权势的帝王,她也选择了用她自己的方式去惩罚伤害过她的人。
是怕他会袒护怜汐,还是潜意识里就觉得只能靠她自己?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他觉得挺挫败的。
君墨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梦言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尤其是对上他凉凉地落在其他地方的视线,心里更是没来由得一揪。
不信么?
好像也没有吧……
方才他跟怜汐在外面的谈话的时候,她没有去偷看偷听,不就是因为相信他吗?
至于她中毒的事,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他帮……
或许是因为没有证据,怕他不愿?
她不觉得这个男人是凭着她一句话就能随便取人性命的皇帝啊。
梦言温婉地牵起一抹笑,想了半天,才无力地解释道:“没有,我只是怕你不信我。毕竟没凭没据的,我也只是因为她亲口承认的一句话,才会对她下手。可当时你又不在现场,难道我说她说过,然后回来要你帮我报仇,你就会信我了么?”
君墨影轻轻侧过身去拥住她。
“言言,你真傻。”
方才他跟怜汐就说得很明白,他的小东西不会是一个空口说白话的人,哪怕再讨厌一个人,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谁。
可见,但凡她说了,他就会信的。
不过幸好,她也不是全然不信他——只是还不够全身心交付而已。
梦言眨了眨眼,不是很懂他那句莫名其妙的“你真傻”是什么意思。
咬了一下嘴唇,忽略心里闪过的那丝意味不明的感觉,梦言突然在他背上捶了一下,“喂,君墨影,你该不是在跟我扯开话题吧?”她突然咋咋呼呼地道,“刚才你背着我在外头跟怜汐说了什么,神神秘秘的不能让我知道?”
问完之后,殿中一阵死寂一般的沉默。
哪怕是呼吸声,梦言也是微微敛着,以至于安静的氛围中逐渐显出一丝诡异。
落针可闻。
好半响过去,就在梦言以为自己这个问题会被无视的时候,耳畔蓦地响起一阵轻笑。
“你猜。”
你猜……
梦言心里一阵草泥马咆哮而过,她甚至都不敢相信,这两个调侃意味浓浓的字眼是出自君墨影口中。
这么严肃的时刻,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梦言板了板脸,正要开口,却被君墨影换了一种姿势搂住,这样的正面相对相互拥抱的样子就造成了梦言突然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只好气呼呼地说:“我猜,特意把我支开,你肯定是安抚你的小情儿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在笑,却又不是完全在笑,似是调侃揶揄中泛着酸味的埋怨娇嗔。
君墨影约摸是被她古怪的语气愉悦到了,唇角微微一斜,问:“小情儿是什么?”
“就是情人意思!”
甫一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君墨影落在她身上的力道突然一紧,身子随后往后退了几分,捏着她的下巴不容置喙地将她的头抬起来,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微微眯起的梦眸中分明酝酿着危险的气息。
“情人,恩?”
梦言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一缩脖子,可是下巴上的桎梏让她动弹不得。
“不是,我开个玩笑,你别这样!”梦言立刻干笑几声。
君墨影不知是突然想到什么,深邃的眸光绞着一抹晦色收了回去,旋即就垂下了眼帘,黑长的眼睫掩去深瞳中所有情绪。
“言言,朕和怜汐,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关系。”
落下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君墨影就没有再开口。
奇迹般地,梦言也没有再问什么,仿佛这句话就已经足够打消她所有的疑惑不解。
也确实,她说怜汐是他小情儿,他否认,那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梦言承认她真的很好奇,不过她可以等到他愿意说的那一天。
或许,又和他母亲的故事一样,是一段让他难以启齿的过去。
这个皇宫,似乎给过他太多的伤害,她不要求他一次就把所有伤疤都赤*裸*裸揭露在她面前。
她可以等。
怜汐一个人走在回梦鸣宫的路上,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黯然伤神还是失魂落魄,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浓浓的阴郁之中。
梦言要她死,帝王也恨不得她死,她在想,要怎样,她才能不死。
或许,她可以去求太后下旨,让云洛救她……
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可是太后会为了她再次违背帝王的意思么?
若是帝王强制不允,即便太后下了旨,云洛作为帝王的臣子,又会听太后的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心底徘徊,怜汐的眉毛紧紧拧成了一个结,心跳也不由变得急促。
蓦然间,不远处一道月白色颀长的身影映入眼帘,怜汐呼吸一滞,猛地顿住了脚步。
脚底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再也挪动不了半寸。
直到那道身影行至跟前,她才象征性地颔首朝对方示意了一下,“云将军。”
云洛脚步不停,淡淡地“恩”了一声,径直就要从她身边越过。
“云将军可是从云贵妃那儿来?”
见云洛就要离开,怜汐连忙没事找事地随便问了这么一句。
这回云洛连个简单的字也没留给她,点了点头,就不说话了。
怜汐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若是云将军不忙的话,奴婢有一个不情之请。”她垂下头,神色中难得地带上几分恭敬。
除了对帝王,她还不曾对谁这样过。
可她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却又不仅仅是因为此刻有求于云洛,而是因为对方身上的一股气势,很冷肃、很强烈,叫人不自觉地就在他面前矮了一截。
熟料,她的伏低做小并未讨来云洛多大的好感,寡声道了句:“不巧,我现在有事要忙。”
怜汐愣了愣,旋即眉心一凝。
她没想到对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甚至还未曾听她说出究竟是什么事。
想了想,只好又腆着脸皮道:“云将军雄韬伟略又身居要职,比一般人来得忙碌自是可以理解,不过奴婢这个请求,事关人命,还望云将军能够听一听,帮一帮。”
“说。”云洛淡淡地扔给她一个字。
说是扔,半点也不过分。
因为从始至终,除了那仅有的几道瞥视之位,云洛根本不曾拿正眼瞧过她。
怜汐不明白这个初次相交的人怎么就能对她不气到这种地步,素来只听人说云大将军冷漠,可她似乎没听人说过此人会如此不给人留情面啊。
咬了咬牙,她索性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闻云将军能解落花醉,奴婢想恳求云将军,救奴婢一命!”
其实这宫里,能让怜汐下跪的人还真不多。
所以怜汐自认此刻这一跪,已是给足了云洛面子。在他还不知道帝王打算袖手旁观的前提下,即便只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他也应该会同意救她才是。
“毒是怎么来的?”云洛没有直接答应她的请求,而是问了这么一句。
怜汐脸上倏地闪过一抹难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要是说谎,被云洛这么骄傲的人发现了,必然不肯再救她。
可要是让他说真话,她又实在是开不出口——太难以启齿。
所以沉默了很久,她看上去都是垂着头一声不吭的样子,似是倔强地不愿回答云洛的问题。
云洛也不强求,拂了袖,直接就转身离开。
怜汐顿时一急,“云将军!”她连忙扬高声音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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