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阖就是在这个时候终于正式加入了他们的,起义军在得到威远侯之后更是势如破竹,不到半年的时间,就生生打到了皇城根儿下,将昔日巍峨庄重的京城围了个结实,只待次日正式攻打。
时间已又是夏季,城外运河边的垂柳葱郁繁盛,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脚下即将发生的血流成河,鸣蝉在木叶之间嗡嗡地叫,草地上盛开着各色小花,还有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若不看那纪律严明的营盘和飘扬的旌旗,简直是一幅盛世安康的景象。
河岸上站着一名身形修长的青年,身着青衫,发髻高束,周身除头上白玉簪外无一装饰,可即使与这富丽春意相比也毫不逊色,秾丽的眉眼映着繁花流水相得益彰,他站在那儿,美景便如画卷般静止下来,令人不敢打扰。
但总有些人是例外的。
“大将军,眼看成功就在眼前了,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一个清朗的声音含着笑意从身后传来,唐逸之漫步上前,手摇一把折扇,作寻常书生打扮,清隽洒脱的样子,亦很难与义军中出名鬼神莫测的军师联系在一起。
陆阖不咸不淡地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八年的相处足以让两个原本便心性相近的人亲近起来:唐逸之为人散漫洒脱,又不迂腐,即使不走剧情,单论自己的喜好,陆阖本人也很愿意与他交朋友。
他们后来当然也提起过那件成为他们真正走到一起的契机的乌龙事件,威远侯当时就脸比锅底还黑——他是心高性傲没错,可也不是那等将“贞操”看得多重的人物,不过是被皇帝摆了一道,跟中了一箭挨了一刀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最多是气不过想狠揍那杀千刀的一顿泄愤,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因此产生轻生的念头啊。
那得是多懦弱无能的人才会做出的决定。
唐逸之嬉皮笑脸地拍拍他的肩:“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枫铭兄,此间事了,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得好似闲谈,陆阖若有所感地回头,却看到了这个向来聪明的读书人难得认真的神色。
他心里一凛,眉头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唐逸之不答反问:“你此生所愿,可实现了吗?”
“……未曾,”陆阖顿了顿,“不过想来快了。”
他这半生戎马倥偬,所愿不过浮世清平、人民安乐,如今眼看要推翻旧的王朝,事事百废待兴,希望的光芒就在眼前,但似乎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唐逸之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陆兄,”他叹了口气,“世间所愿总不得圆满,太过苛求,可不是什么好事。”
“……”
“辰桓这孩子很不错,”唐逸之说得意味深长,“能当开国之君,也当得盛世明主——我们教他到现在,辅佐他一路至此,也许已经足够了。”
陆阖眉梢一挑:“你担心君臣相忌?”
唐逸之苦笑:“这是能……唉,你这性子,总是说什么连脑子都不过。”他顿了顿,认真劝道,“我们的相处模式不对——对他来说,我们一直担任着领路人甚至长辈的身份,而这种角色,是掌领天下的君主最不需要的,也易乱了朝堂。即使我们相信他的品行,又何必让他为难呢?”
陆阖沉默了:“可是,即使明日攻城顺利,也不过是万里之行才走了一步……他一个人……”
“他也许比你想象得厉害许多,”唐逸之笑了笑,“再说,我也没让你即刻辞行,只是做好准备,万不得等到最后进退两难,可就失算了。”
一只斑斓的鸟雀在天空飞过,轻点了静静流淌的河水,陆阖垂下眼睛,微风卷起他的发梢,显出些不由自主的烦乱。
半晌,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最后的攻城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甚至多少有些滑稽,御林军一小撮人半夜想偷偷溜出城,被城墙下巡夜的包围者堵了个正着,久经战阵的攻城军像嗅到了血腥味儿的鲨鱼一般兴奋,没一点儿犹豫就从那个小小的防守缺口中涌进城去,待大营中多数人听到兵刃相接的声音从梦中清醒时,他们的前锋几乎都快把第一道城门打穿了。
陆阖站在城外一道土坡上,牵着他的青骢马,旁边站着两个人。
“你白天跟我说那些话,”他叹了口气,拍拍那两人其中个子更高的那个人的肩膀,“我还道你只是让我有个准备……没想到你们这便要走了。”
那人推下兜帽,露出唐逸之清隽斯文的脸来:“就是要走了才不放心,以前好歹有我看着,现下我去了江南,你这脾气……唉。”
陆阖看了一眼好友旁边娇小的身影:“你们就这么走了,不怕小桓不高兴?”
唐逸之苦笑了一下,想说怕是我留下他才不高兴——近几年算下来,陆阖镇守北疆不肯挪窝,其实他跟傅辰桓相处反倒更多些,对他的变化也看得更清楚,傅辰桓早不是当年那个容易冲动心无城府的孩子了,他一天天更深沉、敏锐、有帝王之威。
而最让唐逸之感到不安的是,那个逐渐长成男人的青年看着陆阖的眼神,似乎相较他心智而言过于依赖仰慕,又参杂着些令人看不透的复杂……他说不明白,却隐隐感到有哪里不妥。
可怕的是陆阖还一无所知,白天他出言提醒的时候,也感觉这位外冷内热的将军其实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到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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