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雨似乎下得格外得大。
初时的沙沙声浸没了夜色葱茏的临峣,阔步走在‘啪嗒啪嗒’的青石砖上,渐大的雨声唰唰,似乎将一切都包裹进无尽的雨幕中,只余路侧常亮的灯影,恍惚地映着整个深春的停云。
桶中氤氲的热气蒸腾,雩岑愣愣地泡在热乎乎的浴桶里,浸湿的长发被抬手抽簪放下,海藻般浸漫在水中,凉透的体温缓慢回温间,她确乎还未从方才的呆滞中回过神来,太阳穴颇有些涨涨的疼。
大开的油纸伞被遗在愈发滂沱的雨夜中,零随横抱起她,一言不发地,一路将她抱回了军中,零郁给她防雨的斗篷那样厚,一番折腾下来,却只有男人的常服迎风湿了个透,她确乎从未见过零随这等狼狈的模样,打落浸透的额发嗒拉地贴在白皙的面容上,像是被挑落下马的九天神祗,沾染了人世间的尘埃。
真实而清晰,不知为何,雩岑确乎是更喜欢他这等模样的。
没有质问、没有训斥,也没有辩解,好似那一冲动的拥抱就融释了一切,几乎将她冲昏了头脑,只觉得只要他在她的面前就足够,方才两人的置气和逃脱,好似都消融在了唰唰的雨幕中。
雩岑有点想哭。
明明自觉自己爱上了一个烂人,一个表里不如一的伪君子,总是闷声不解释的臭葫芦,将世间违逆之事干了个遍的无情无义的真小人,她却还是那么喜欢他。
真讨厌…真…令人讨厌!
或许少女怀春初时往往喜欢些烂人通常是没有理智的表现,她明明纵览一切痴男蠢女的爱情故事,却还依旧在横尸遍野的试情崖上往下跳。
她知晓零随不会救她。
但他会跟他一齐跳下来。
他就是这样的人,就像她一直不理解的那般——
好人得需九九八十一难方才修成正果,而坏人只需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
零随固然是坏的,她这千年的泪总使大半都贴在这破男人的身上了,她却还不自知地,在零随给点颜色时便可热热闹闹开起染坊来。
又好气又好笑,雩岑眼眶红红的,她突觉自己算是彻底栽了,不若怎清楚自己这番行为有些弱智脑残,还一股劲地往下栽跳?
然怔怔间,屏风后却猛然绕过一个黑影来,男人额角的湿发依旧在滴水,然手上的动作不停,便已经解到了最后一层,亦被湿透的内衫自然遮掩不了什么,小姑娘隐约地,似还能看见零随胸前两个粉红色的小豆豆与凹凸有致的腹肌。
“你你你…你干嘛!”
小姑娘吓得一把抓起桶里的薄巾慌乱捂在胸前,蹬着脚一下子退到了与男人相隔最远的桶壁上。
“洗澡。”
对方连眼皮都未多抬一下,眼见着利落地除去了最后一丝束缚,随手投掷在屏风上,与她的衣物搭在一齐间,零随已施施然跨进浴桶,本才不及桶沿的热水霎时哗啦啦漫了一地。
为了泡澡的浴桶内本就为身材娇小的女子提前在桶底放好了一个木凳,雩岑如此一闪,便见某个男人已坐上了独属于她的小凳,肌肤相贴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饱受冷雨袭击的冰凉,小脚蹬过,雩岑下意识嚷嚷表达不满间,白皙的脚踝已被男人抓在了手里。
“你你…你出去!……放开,放开我!”
尝试着大力抽回脚踝,反叫某个恶劣至极的男人反向一抓,小姑娘半蹲着的娇躯顺势便被拖入了漫天的水中。
咕嘟——
“咳…咳咳咳……”
然下一秒,她便被瞬时拽出水面,待到雩岑猛咳几下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被零随揽抱在怀中,半顶起的膝头托着白白嫩嫩的小屁股。
“水性还是如此差…将来可怎好。”
男人微蹙着眉低叹一声,反手却是抓住了某个即将扇到脸上的小巴掌——
“你…过分!”
雩岑眼眶红红地控诉,多历几番落水后,她就算前些月在船上时也是有些晃晃悠悠地不敢看波涛的水面,心率汹涌,小姑娘因为落水的惊吓已是吓得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你出去…!”
“这是孤的帐篷。”
男人坦诚,继而便见雩岑强行挣开被箍住的小手,便欲跨出浴桶。
“那我走!…唔!”
然须臾之间纤腰便被突而横揽而上,扑通一声,重新摔回桶里雩岑方要口吐芬芳,便被突入起来的一个吻反制在零随尚还有些冰凉的怀中,唇齿啃咬间,她似能尝到浓厚的铁腥,谁知继而便听一声极为响亮的‘啪——’,小姑娘愣眼着睁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腕正被零随生生捏在手中,男人的脸上却是一道下手不轻的红痕。
“该是我错…”
她听见零随如此说,丝毫不顾脸上已有些渐渐红肿的掌痕,反揽着她一把将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她的肩窝。
“…不要再走。”
耳边仿佛重复起了男人那时略略颤抖的声线——
“不要再跑了…孤追不上你了。”
心头一酸,却仿若不知说些什么…两人之间的劫难和不易,几乎都取决于别离,她曾向那时眼瞎的零随许诺过一步不再离,却恍然间,自己将这个誓言毁了个透彻。
明明这件事原是她的错,先服软的却是零随。
“阿随…”
她哪会不要他…该是他不要她的可能性会更大。
“以后我们便都不吵架了可好?…我有何事会与你说,哪怕我有一日想离开你,有一日我不再喜欢你了,我也会当面与你说…”
他们之间缺少太多坦诚了。
就像她那份若有若无的安全感,或许全都来源于,她对他的一无所知。
零随的耳力很好。
这是她早便知晓的。
所以雩岑那时在零郁的阁楼下看见已是在雨中等候半晌的男人时,才会如今惊愣。
如若他想阻止,他早便可以闯进阁楼,将零郁一切苦挖的记忆打断。
可是他没有。
或许从另一种层面上说,他早已默许了她进入他的生活、他的过去,只不过不知如何与她诉说。
他很巧舌如簧,也足够沉默。
纤腰上的长臂收得愈来愈紧,雩岑恍然间,却乎觉得,她已是陪着这个从兰息走出的少年浅浅走完了一生,如若他们只是人族的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夫妻,这种事该是很长又很远的——
真好。
这个男人,独属于她。
“好。”
她听见男人如此承诺,即使只是一个字,但至少打破了许多两人之间看不见的隔阂。
“你想要知道的…孤不会隐瞒,只要你问,只要孤懂…但政务上的事除外。”
雩岑愣了愣,确乎才突而想到,面前这个男人还有另一重身份,哑然失笑道:
“那我便不问。”
…………
可是就算她不问,却抵不过零随主动与她说。
他好似甚少这样话多。
之前的拌嘴斗气不算的话,男人在她面前,恐是阴阳怪气的调调比较多,自确认关系后再加上璟书同行的阻碍,渐渐的,他好似也回归了初时的几分沉默,没有与她正儿八经地谈上太多。
零随与她讲了一些相当长的故事。
长到两人浴桶内泡着的热水都几乎半凉了去,但简要而言,他似乎将一些血淋淋的伤口都袒露在了她的面前,就好像猛虎终于转过身去,毫无保留地对她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
有些内容几乎是与零郁所讲的重复的,不知为何,她心里却是有些暖暖的,或许从他人口中的转诉,终抵不过男人亲口愿意的袒露。
当然内容中亦包括零随早已知晓自己几乎不可能有后…所以来追她的原因,却是为了那碗至寒至凉的汤药。
或许零郁那时的猜测是对的。
若一晚小小的绿豆汤都可如此弄得她体内寒毒不稳,若那一碗加量的红花下去,恐怕没的并不是那个虚无的孩子,而是她本人。
她忘不了零随袒露这段话时的表情,轻颤的大掌几乎将她的手腕捏断,嘴里只不断重复着:
“还好…还好……”
颇有些笨嘴拙舌般的失言。
雩岑却是罕见般的突而强吻上对方同样轻颤的薄唇,唇舌交缠间,或许一切——
都尽在不言中。
………
然,两人的叙述中,便又有两点是不同的。
一是关于先天帝的死因。
零郁的叙述似乎说得很是笼统,只说了零随杀了自己的亲父,但从男人口中,却表示先帝完全是自己气急攻心、走火入魔而死,最终的死因与他并无干系,充其量,只不过之前暗地里用些许慢性毒一点点将他放倒得只能瘫在床上,做个活死人罢了。
“他已对孤构不成威胁,孤又为何要杀他?”
很好,这很零随。
方且零郁能说出这话的缘故,也恐是先帝神陨时陪侍在床边的也只有男人一人,这也恰好应了民间有些传闻中的弑父登位一说,毕竟一口难辩众说,孰又能知晓此间发生了什么呢。
不过令人评说罢了。
但男人显然不知晓先帝手中还有手札一事,两个兄弟的信息不对等自然构造出不一样的回忆,雩岑想了想,便还是未说。
或许纯粹的恨,对于男人要好一些。
再加上先帝的气急攻心本就来源于倾慕的继承人,也就是大皇子零雍的死因,但从男人叙述中似乎又与其大哥关系颇好,争权夺位只不过是保全自身的一种方法罢了。
但便如此,却促就零随与零郁的反目。
当真是令人难以言说。
再者其二,便是关于晗灵与零随母亲羽昭之事。
明明为零随亲母,男人却有些对于自己母亲知之甚少的感觉。
羽昭曾与曾经的魔族之主有过一段情缘这是她所知晓的,但雩岑不晓的却是,神魔大战前三千年,也就是零郁头一回见到零随的那一日,其实是羽昭在枕下发现了一份策图,是关于天族反制其魔族的秘策,犹豫之下,便就迎来了那个先帝的诬陷偷窃,母亲不认,在那人抽剑时零随为保护母亲恰好挡在了剑前,才如此造成了惨剧。
包括羽昭生下零随的原委…其实不过是一场抽去灵根之后的强暴,继而羽昭便在日夜的侮辱中寻找了合适的机会出逃,最终在兰息暗暗生下的零随。
而后的突被发现,其实只是沉默的最终爆燃。
先帝似是早便知晓母子二人的去处,只是万年间再没有去打扰。
然小姑娘却在男人而后提起晗灵之事后,却极为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的话,眨着杏眸问道:
“你爱过她麽?”
零随却是一愣,完全没料到雩岑回如此发问,须臾之后却是突而一笑,回道:
“孤不知晓…”
“但或许那时她选择阿郁之时,孤便彻底断了与她的任何关系。”
可若换作面前这个冲动的丫头,怕是会义无反顾挡在他的面前罢。
他从不奢求雩岑能如此为他做,但事实证明,就在他遇狼那时将雩岑送走之后,她明明可以逃掉,却依旧拼了命回来找他的那瞬,他的心却头一次跳得那样快。
或许有千万人可以为他送命,但面前之人却是不同的。
若有那么一日,他愿挡在她的面前。
“若她那时选择了你呢?”
“若与你遇狼那时同在一起的是玄拓呢?”
两人突而同时发问,见对方亦是一脸怔愣的模样,两人却是相视着笑了出来。
是啊,哪有这么多如果。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若真有如此多的如果,那雩岑亦不再是雩岑,零随也不会出现。
就像换一个层面想…若晗灵真的是爱定了零随,又如何选择了间者背叛呢?
既是她看不懂,便也无需再去想‘如果’。
珍惜眼前人。
………
男人眼下的乌青似有些重,按理说,仙神早便是不需要睡觉的,沉下心来修炼一个时辰便可几日不累,睡觉完全是浪费时间的奢侈事——
可对于零随这等的神来说,他们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去浪费。
零随在不知觉中睡着了,她却还是第二次看见他的睡颜。
每日迟睡早起的神,睡相却是如此安稳平和。
雩岑僵硬地动了动身子,以尽可能的微小动作又浪费着灵力将水加热了一回,他闭着眼靠在她的肩窝,两人明明都是一丝不挂着,却头一回如此安和。
酥胸紧贴着男人的宽厚的肩膀,眼见着桶里的水又一次微微腾起水雾来,雩岑笑了笑,然埋在肩窝的男人似是无意识般微蹙着眉若小兽蹭了蹭她的脖颈,低喃自语道:
“…岑儿…….我们…成亲……”
继而宽大的身躯往她的方向压得更深,蹭动的幅度愈大,仿佛在撒娇。
雩岑有些好笑,确乎头一次见到自家男人如此孩子气的模样,继而伸手微微将对方额间的褶皱抹平了,亲了亲额头安抚道:
“好…好,明日便成亲。”
才缓觉对方胡闹的幅度渐渐停了下来。
反正纵不过是个哄小孩的把戏罢了。
小姑娘索性撅着嘴拍了拍男人的老脸——
这人都多少岁了,还如此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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