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先生却不理他,看向仇徒,说:“记得你叫子虚,是吧?”
仇徒连忙拜道:“晚辈子虚见过大梦先生。”
“不用多礼了。唉,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大梦先生扶起他细细打量一番,几年前在路上看见他和仇愆时,自己是想收两个人的,可仇徒那时有军命在身,所以自己只收了仇愆,带他去了太白山。
他是很欣赏仇徒这个年少有为的将军的,听说越宁嫁给他,其实也是蛮欣慰的。在太白山听说他战死沙场时,自己心里也惋惜了一把。更是担心越宁后半生的幸福,因为听说这婚事是当今圣上赐的。
“让先生担心了。”仇徒又拜。
这次仇愆直接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煞有其事道:“岂止是担心啊!我还想着这出山了去边关给你个惊喜呢,谁想到先被你吓一跳。大哥,你是不知道,京城里的那些个显贵都积极地要给你立衣冠冢,要不是爹拦着,只怕你宗祠里都有你的牌位了。”
“爹娘他们……”仇徒忽然心生内疚。他出征几月,从未给家中写过一封平安信,实在不孝。
提起爹娘,仇愆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说:“爹还好,他比我们都要强,是怎么也不信你会这么走了,叫我出来寻你,说不见到你,他什么也不信。不过我见他暗地里哭过好几回。至于娘……她那身子你也知道,起先爹不敢告诉她,后来有不识趣的夫人找娘说话,娘一听说你的消息,直接昏了过去,现在还不能下地……”
仇徒忧色染目,越宁也心里难受起来。仇徒的消息旁人是传开的,可自己呢?爹娘会否听说了自己的遭遇?他们怎么样了呢……
希望他们还是不要知道罢!
“不过现在好了,等大哥你们回去了,他们一高兴,什么病痛烦恼就都好了。”仇愆忽而笑道,不愿气氛太过沉重。
仇徒点点头,搂了搂越宁的肩膀。不管怎么样,总不算太糟。
大梦先生对越宁道:“宁儿,你这夫婿选得好。为师怎么没听说你救过这样痴情的人呢,竟然找了你七年。七年前,为师还在山上吧,也没听你提起过……”
越宁一惊,连忙背对着仇氏兄弟二人冲大梦先生挤眉弄眼,生怕自己失忆之事穿帮。
大梦先生不明所以,只听仇徒这时自嘲道:“她那时只怕将我的话全没放在心上,是我自己当真了……”
大梦先生笑笑,捋捋胡须:“总之是有缘。这亲事我很满意。”
“师父~”越宁娇羞地小声叫了一声。
众人笑罢,仇愆这才想起来问仇徒他肩膀是怎么回事,来城中是否为肩伤。
越宁闻言叹息一声,替仇徒答道:“相公他在和西凉人交手时中了一箭,这箭头扎到骨头里去了,我们寻了许多郎中,都说取不出来。”
“我看看。”大梦先生道。
众人瞧大梦先生沉静的模样,心中一喜,看来大梦先生能解此症。
仇徒先是谢过,却说当街不雅,还是先到栈再说。
四人来到明华栈,越宁也不叫大梦先生先喝口水,便直接拉着他到仇徒身边:“师父,到栈了, 快给相公看看。”
“你这丫头。”大梦先生摇摇头,便叫仇徒脱衣来看。
仇愆只伸头看了一眼,便是目色震惊。
只见仇徒肩部血肉狰狞,新伤旧伤层层叠起,有结痂处,有蜕皮溃脓处,有血迹未干处,应是仇徒为了不叫伤口长好,故意所为之举。
越宁见师父一直凝着目光,急道:“师父,怎么样?”
大梦先生继续定定看了仇徒伤势片刻,这才将仇徒衣服替他拉起,说:“拿笔,我开个方子,你们去找人配。切记,要去大医馆取药,免得小作坊东西不干净。”
越宁一怔,连忙点头,奉上纸笔。
大梦先生提笔写道:
雄黄一分;蜣螂一分,研石灰末一分,牛粪火烧之,令赤色;葳灵仙一分;朝牡鼠一枚,去头取血。右为末,入鼠血,并炼蜜和丸,如黄米大。
又写一方:
牡丹皮半两,盐半两,白敛半两。右为末,每于食前以温酒调下二分。
罢了,将药方交给仇愆,说:“别劳烦你师姐了,你去跑一趟吧。方子里的酒也叫医馆配好。”
“师姐…”仇愆嘀咕一句,便取了药方向外去了。
越宁这才问:“师父,我相公在边关时得过鼠疫,你刚才方子里写鼠血佐药,能行吗?”
大梦先生闻言看了仇徒一眼,想起坊间流传边关先元帅托梦下属解疫症的传言,便问:“你怎会得知解鼠疫之法?”
仇徒穿好衣带,闻言时目光忽陷迷蒙,旋即清明,拜道:“不瞒先生,子虚少年时曾患过此症,当日药石无灵,以为大限,偶然从一个将军那里得来个偏方,方得痊愈。因为鬼门关前一遭,所以方子记得牢了。”
“将军?”大梦先生神游象外,旋即伸出笔,“方子写给我看。”
越宁一怔,师父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仇徒虽然不解,可偏方本来就是别人随手赠予,他哪有吝啬不给的道理,当即接过笔来将药方写出。
大梦先生一直盯着纸张,仇徒每写一笔,他便震惊一分,直至仇徒写完,他忽地轻声笑了起来,笑声悲戚,摇摇头,道:“他这一身骨气,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太软。”
越宁和仇徒对视一眼,仇徒忽然反应过来,问:“莫非,先生认识车将军?哦……你们都是大齐……”
仇徒猛地止住言语,有些事虽然过去,可有些话或许伤人。
越宁一怔,大齐?齐国吗?
大梦先生看了越宁一眼,便摆摆手,说:“忘了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仇徒见他不愿提及过去,便也不再说什么。他是敬重大梦先生的,或者说,是同天下将士一样,敬重那个威风八面,肝胆与勇气并驱,智慧与德行并重的千古一将——戚重柯。
齐国虽灭,他的威望却不减。仍然是有人敬他拜他,有人畏他怕他。他却随着齐国灭亡的那一日,死了,或说睡着了,或说梦醒了。他取“大梦”二字为号,亦是说前事光荣,也是说余生残躯。莫说他分不清哪个是梦,这世上,谁能说得清梦境与现实呢?
就像自己和越宁那个可怜的孩子,他有时还会恍惚,那个孩子究竟有没有来过这世上。
“师父,你们打什么哑谜呢,谁是车将军,您忘了什么啦。”越宁天真地刨根问底。
大梦先生却只是像曾经在山上那样,敲了敲她的脑袋,说:“不学无术。去,给为师练两式瞧瞧,看看你是不是把为师教的东西,都还回来了。”
“哪敢啊师父,你下山后我和泉君天天练剑呢。不过出征以后就练得少了……”越宁忽然想起什么,神色微微黯然。
大梦先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越宁偷懒,正要出言打趣,就见仇徒站到越宁身侧冲自己解释道:“先生,越宁她…”
“相公!”越宁猛地叫住他,眼睛大得宛如铜铃。她也不知怎的,就脱口叫住了。她似乎不想让师父知道,总觉得师父会难过,自己也会因为忘不掉而难过。
“发生了何事?不要瞒我。”大梦先生严肃地看着他们。越宁是他看着长大的,尽管越宁自己都不自知。他了解这个率真的丫头,也从未见过她刚才眼中闪过的情绪。
只这大梦先生一对深沉的、关切的眸子望过来时,越宁心中翻腾,眼中水雾泛起,忙笑道:“哎呀师父,徒儿错了,偷懒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我勤加练习就是了。”
大梦先生眉头紧皱,说:“宁儿,说实话。”
仇徒看着越宁呆滞的表情,上前道:“先生,都是晚辈的错。没有察觉越宁身孕之事,到了边关……”
“身孕?”大梦先生惊讶地看向越宁,忽然眸中晕开疼惜的悲悯之色,握着越宁的双肩,“宁儿,你……”
“师父…”越宁柔弱的身子埋在大梦先生怀里,像极了儿时摔伤后委屈的模样,哭泣着。
仇徒亦心疼地看着越宁。他知道这一个月来越宁故意不提孩子之事是为了不叫自己内疚,可她心里苦,每日对着自己强颜欢笑,着实也痛。
她心里一定很孤独吧?
哭了许久,屋中也沉默了许久。越宁的脑袋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想法。
大梦先生抚抚她的脑袋,安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切还会好起来的。”
越宁没有回话。
大梦先生神色游离,语重心长道:“曾经啊,师父也有个孩子。”
越宁眸中微微闪动,她从未听过师父讲起过去的事。她一直以为师父是书里写的那种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是没有出过山的,自然也没有奇怪过他独居的事。
“很聪明,也很闹,像泉君一样。”
说到这里,大梦先生的嘴角都不自觉微微扬了起来。
越宁也情不自禁看向他。
“他娘很疼他,不许我对他太苛刻。他年纪也小,我便也舍不得。不过他自己很用功,很争气,不到及笄之年就到处与人比试。”大梦先生地嘴角弯了下去。
越宁见他不说了, 便问:“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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