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湜望着两抬小轿慢慢远去,忍不住赞叹道:“难怪太平公主会对魏闲云言听计从,单是这份涵养功夫,便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
古云天并未搭话,对张宝儿道:“以后也不要再赌了,天通赌坊那边掺和不得,找个正当营生去做吧,若下次再招惹上他们,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张宝儿连连点头:“多谢古总捕头救命之恩。”
古云天点点头,又拍拍侯杰的肩头:“小兄弟,你这一身功夫不错,只是差些实战火候,若不嫌弃有空可来刑部找我,我可以为你指点一二!”
侯杰听罢大喜:“多谢古总捕头,日后我一定拜访!”
崔湜在一旁道:“古师弟,这里的事也完了,走,我请你吃酒去。”
古云天冷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酒我哪里敢吃!”
说罢,古云天转身便离去了,让崔湜好不尴尬。
张宝儿眼珠一转,像模像样地朝着崔湜一抱拳道:“崔大人若不嫌弃,我们兄弟俩请您吃酒,如何?”
“你们二人?”崔湜先是一愣,接着哈哈笑道:“也好,我们吃酒去,也免得看到那些人让人作呕。”
张宝儿见崔湜答应了,心中大喜,给侯杰使了个眼色,三人便去找喝酒之处了。
离小巷没多远便是繁华的东市,但要喝到真正的好酒,体验长安城酒肆的盛景,还是得去远在另一端的西市。那里的胡人酒肆,是长安贵族富商、文人骚们最喜爱的去处,甚至连皇室中人,也会经常流连其间。
胡人酒肆出售的酒,除了寻常见的各州佳酿,更有西域传入的名酒,如高昌国的葡萄美酒,或者波斯的三勒酒与龙膏酒,芳辛酷烈、香气扑鼻,深得嗜酒之徒的喜爱。
当然,除了难得的好酒,更叫人迷醉的却是曼舞于酒肆之类,芳香美好更甚于佳酿的胡姬们。有诗云:“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当然,名贵的好酒必须高价购买,侍酒的胡姬,也需要不菲的打赏。能够成日出入这些酒肆的,来来去去都是那些城中那些富贵公子哥儿。
崔湜似乎很少来这里,不是因为他无法支撑昂贵的消费,而是他没有这样的兴致,更主要的是不忍让上官婉儿伤心。
片刻之后,酒菜已经送到。小二操起坛子要给崔湜斟酒,却听张宝儿摆手道:“不用如此麻烦,给我与崔大人每人放一坛陈年女儿红便可,不用你伺候了。”
小二点头离去。
见张宝儿如此模样,崔湜不由心中有些打鼓:这每人一坛,不醉死也要撑死了,难道他如此善饮。
侯杰在一旁看出崔湜的犹豫,赶忙道:“崔大人可莫与宝儿拼酒,他生来便喝酒不醉,你若与他比,那便是羊如虎口了!”
张宝儿笑着解释道:“莫听猴子胡说,这世上哪有喝酒不醉之人,我只是能比常人多喝一些而已。崔大人你随意,高兴便好,无须担忧。”
崔湜也是善饮之人,虽然喝不了一坛酒,可平时与友人也算是所向无敌。侯杰本是好心提醒他,张宝儿也是为宽他的心,但二人的话语却无形中激起了崔湜的好强之心,他豪气顿起,大声嚷道:“小兄弟,今日你我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侯杰不饮酒,只管为二人来回斟酒。几碗酒下肚,三人便熟络起来。崔湜与张宝儿酒喝得痛痛快快,相互一碰二人一仰脖子,碗底便已底朝天,嘴巴一抹,再斟上,一口一碗,不藏奸不耍滑,让崔湜大呼过瘾。到半个时辰,二人的坛中的酒便去了一半。
崔湜已经面红耳赤起来,可张宝儿却面色如常,他向崔湜问道:“崔大人,古捕头真的是你的师弟?”
“这还能有假?当年我师父收了三个徒弟,大师兄龙壮现在是长安镖局的局主,我排行老二,古云天是我的小师弟。”
“既然是这样,他为何对崔大人要冷言相对?莫非你们二人有什么过节?”张宝儿好奇地问道。
这些事情崔湜平日里都埋在心底,从不与人诉说,今日喝了酒,听张宝儿问起,竟然对初次见面的张宝儿打开了话匣子:“我们怎么会有过节,只不过他与我有些分歧而已。”
“分歧?因何而分歧?”
崔湜忽然长叹一声,将一碗酒一口喝干道:“还不是因为婉儿!”
“上官婉儿?”张宝儿惊呼道。
崔湜点点头:“我与婉儿是一见钟情,当年她三十五岁,我二十八岁。那时候,朝中那些举足轻重的文官武将们,对婉儿钦佩得五体投地,不仅佩服她的才学,而且佩服她的谋略。谁都知道,无论朝廷还是后宫,都是婉儿一手遮天的。在认识婉儿之前,我也是如此认识,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一身的傲骨。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明白,做诗与做人是怎样地差之千里,也只有我知道她过的究竟有多苦,我恐怕是此世间最倾慕、也最能理解婉儿的人了。为了婉儿,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她能高兴,只要能保得她的平安,我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张宝儿茫然地看着碗中的美酒,感受着散发而出的气味,他不想打断崔湜这片刻纷扰远去的沉醉。
“我们认识已经十年了,则天皇帝还在的时候,我们相处会小心翼翼,但中宗继位后,这一切便不一样了。后宫空前的****与奢靡,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情人。在这段时光里我可谓平步青云,一路攀升。从中书舍人到兵部侍郎,简直就像是一个神话。谁都知道,我的升迁是因为婉儿的关系,但我没办法拒绝,我不想让婉儿不高兴,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名利,我只在乎她的感受。”
“古总捕头不认可你与上官昭容的感情,是吗?”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崔湜显出一丝苦笑:“两年前,为了能与我长相厮守,婉儿在群贤坊东南侧修建了一座异常典雅漂亮的住宅,住宅的设计全依了婉儿的心愿,充满了书卷气,厅堂中可谓卷帙浩繁,那才是婉儿真正喜欢的境界。从此,我就搬入了庭院深处,在一片枞树林中,我专门为自己修建了一个读书的房间。那里很幽静。有蜿蜒的池水,那是婉儿不会让任何人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张宝儿恍然大悟道:“古总捕头肯定是不满意你夺了皇帝的女人!”
崔湜一愣,旋即哈哈笑道:“反正他认为我做的不对,或许你说的没错,肯定是不满意我夺了陛下的女人!”
张宝儿正色道:“我倒觉得崔大人你做的没错!”
“哦?你说来听听!”这么些年,崔湜还是头一遭听到有人说他做的没错,顿时两眼放出光来。
张宝儿义愤填膺道:“男人就该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是天经地义的,如果做不到,说明这种人不值得托付一生!而崔大人您,可以一无所有,但却拥有上官昭容的心,或许会借酒浇愁但却不会一蹶不振。所以,在我看来,您是个敢爱敢恨,敢怒敢言,敢说敢做,敢做敢当真正的男人”
崔湜的脸更红了,他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宝儿兄弟竟然还是我的知己,为了你这一番话,当浮一大碗!”
崔湜仰头喝尽。
张宝儿也一饮而尽,然后岔开话题道:“崔大人,你刚才所说不愿看到那些人,免得让人作呕,这是何意?”
崔湜愤然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太平公主与安乐公主开府置官,势倾朝野。她们把官爵分别标定价格,公开兜售,纳贿授官,只要只要纳银三万两,不管是屠夫酒肆之徒,还是为他人当奴婢的人,便由她们二人授官,一时所授官职竟有五六千人。常有土豪劣棍,走了安乐公主的门路,忽然诏书下来拜了高官,不但吏部衙门不知,中宗皇帝也莫名其妙。这种封官方式是采用另写诏书‘斜封’后交中书省办理,因此也叫‘斜封官’。就说我这兵部,按理只应有一名侍郎,可现在却多出五六个斜封侍郎,日日与他们为伍,岂不让人作呕。”
张宝儿正要说话,却突然觉得胸中一阵憋闷,猛然起身喷出一股酒箭。
侯杰见张宝儿喷出的酒箭竟然带着殷红,顿时大惊失色:“宝儿,你怎么了?”
“可能是刚才……”话没说完,张宝儿便晕厥过去。
崔湜的酒李醒了七八分,他也顾不得许多,一撩衣袍抱起张宝儿便冲了出去,侯杰紧紧跟在身后,脸上露出悲恸之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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