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儿刚回到镖局,便被侯杰叫住了:“宝儿,你去哪里了?”
“哦,我去上官娘娘府上了!”
“你到上官娘娘府上做甚么?”侯杰奇怪地问道。
“当初走投无路的时候借了上官娘娘的银子,现在还不得亲自给人家送去,顺便还得要感谢人家?”
“刚才岑大哥来找你了!”
“岑大哥找我?”张宝儿问道:“什么事?”
“他没说,但看上去挺急的!岑大哥让我转告你,你回来之后,赶紧去西市的胭脂铺子找他,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胭脂铺?岑大哥不是做头饰的吗?怎么又做起胭脂来了?”张宝儿奇怪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听岑大哥的意思是头饰和胭脂都是女人用的,也”
“肯定是关于钱庄的事情,我现在就去!”说着,张宝儿便往门外走。
“等等,宝儿,我和你一起去!”侯杰赶紧跟了上去。
……
岑氏胭脂铺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看得出来生意很不错。伙计们不厌其烦地向人们介绍着店里的各色胭脂水粉,就连岑少白也忙得不亦乐乎。侯杰正要喊他,却被张宝儿止住了。
岑少白正在接待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二人虽然都穿着唐装,从面上看去不像中原人,但二人开口说话却是地道的长安口音。
“雪莲,既然来了,就选两样吧,也算我送给你的礼物。”年轻男子道。
叫雪莲的姑娘摇头道:“还是算了吧,太贵了,我用红蓝花自己做的胭脂挺好的!”
年轻男子对岑少白道:“掌柜的,还是你替我这位朋友选几样合适的胭脂吧。”
岑少白望着雪莲笑道:“我刚才听闻小姐会自己制胭脂,敢问小姐将所制的胭脂,可是把盛开之时的红蓝花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红蓝花的花瓣中含有红、黄两种色素,淘去黄色后,即成鲜艳的胭脂了。”
“你是如何得知的?”雪莲惊异道。
“我不仅知道你是如何制作胭脂的,而且还知道小姐是突厥人。”
“啊?你是什么人?你见过我?怎么会知道我是突厥人?”雪莲警惕地问道。
“小姐误会了,我并没有见过你!”岑少白解释道:“我是胭脂铺掌柜,自然知道胭脂的出处。胭脂原产于匈奴的焉支山,当地人叫做阏氏,而中原人叫做红蓝花,这种植物的花朵可以涂于面部增加桃红润泽之色,所以受到了当地妇女的喜爱,其后又逐渐传到中原,并迅速由北向南推广开来,至魏晋时就出现了北地胭脂遍开两靥的局面。如今的突厥,妇人一直传承着这种习俗,常以阏氏妆饰脸面。故而,猜测小姐是突厥人,我说的可对!”
雪莲点头承认道:“你说的没错,我是突厥人。”
“小店除了有红蓝花制成的胭脂之外,还有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及苏方木等制成的面脂。”岑少白如数家珍侃侃而谈道:“除了这些面脂,小店还有口脂、头膏及衣香囊。小姐请看这点唇口脂,总计有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共十六种,并称为胭脂晕品。”
张宝儿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岑少白接手胭脂铺子大约也就十来日的光景,竟然如此熟悉,不能不让人佩服。
那名年轻男子也惊叹道:“这么多品种?”
岑少白笑容可掬道:“小店不仅品种多,而且质量上中下乘的都有,价格也有所不同。”
“哦?店家可否为我细细介绍一番?”雪莲似乎来了兴趣。
“当然可以!”岑少白面上堆笑拿起一盒胭脂道:“这种是普通胭脂,内里有杂质,颜色也薄,但价格便宜,只要几十文钱便可购得一盒。”
“这种是南番的紫铆胭脂,用一种细如蚁虱紫胶虫制成,呈紫红,品质极佳,属上品。只要细簪子挑上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娘子不信可以试试。”
“还可以试试?”雪莲瞪大了眼睛。
“当然可以试了!”
雪莲也不气,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就连一旁的那名男子看了,眼中也流出异彩来。
“还有这种,叫作玫瑰绵胭脂,当属极品,而且价格也不菲。”岑少白继续介绍道。
“极品?有这么好?”雪莲似有不信。
“玫瑰胭脂,选料极为讲究。玫瑰开花,不仅朵与朵之间色泽不一,就连同一朵中的各花瓣之间颜色深浅也大不一样,因此要于清晨玫瑰带露初绽时将花朵摘下,仔细选取色泽纯正一致的花瓣,其余的一概弃去。选好花瓣后,将其放入洁净的石臼,慢慢舂研成浆,又以细纱制成的滤器滤去一切杂质,然后取当年新缫的白蚕丝,按胭脂缸口径大小,压制成圆饼状,浸入花汁,五六天后取出,晒三四个日头,待干透,才制成玫瑰绵胭脂。”
岑少白详尽的介绍,让那对男女很是动心。
年轻男子指着雪莲对李陶道:“烦请掌柜为我推荐一品最好的,我要送给她!”
岑少白从柜中拿出一盒胭脂,对那对男女道:“这一款玫瑰绵胭脂是小店最好的胭脂了,就连宫中的娘娘也赞不绝口呢。”
那青年男子问道:“掌柜的,这盒胭脂多少钱?”
“一千三百两银子!”
“啊?这么贵!”那名年轻男子与雪莲同时惊叫道。
一千三百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在长安生活个三五年了,一盒胭脂却要一千三百两,价格实在是高得离谱。
岑少白笑了笑:“的确是贵了些,可这种胭脂,小店一年也只能做出三盒来,已经被人买走了两盒,这是最后一盒了。”
“我们不买了!”雪茄咋舌道:“也太贵了。”
青年男子叹了口气对岑少白道:“掌柜的,今日我只带了五百两银子,能不能先把胭脂给我,随后我便将剩余的银子送来。”
岑少白脸上显出为难之色,正要作答,却听到一旁有人道:“不用了,这胭脂就送于你们了。”
岑少白扭头,发现张宝儿与候杰站在自己身后。
张宝儿笑道:“岑大哥,我就自作主张一回,你不会怪我吧?”
岑少白苦笑道:“你话都说出去了,我还能说什么?”
雪莲狐疑地望着张宝儿:“你是说这盒胭脂送于我们了?你说的作数吗?”
岑少白指着张宝儿正色道:“他是敝店的东家张宝儿,他说了自然作数。”
“不行!”那青年男子道:“张公子,我们素不相识,不能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张宝儿豪气道:“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能与你们二位相识,也算是缘分,在下愿意交你们这两个朋友,就算是见面之礼,何须套?”
年青男子还是有些犹豫:“可这见面之礼也有些太昂贵了。”
张宝儿哈哈一笑:“我素闻草原儿女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你们如此扭捏可就让我小瞧了。”
还是雪莲洒脱,她笑道:“张公子一片诚心,这见面之礼我们收下了,改日我们请张公子吃顿便饭略表心意,望张公子莫要推辞。”
“恭敬不如从命,我一定会去的!”张宝儿应允道。
送走了这对男女,岑少白将张宝儿与候杰引入后屋。
“就你穷大方,一句话就少赚了近千两银子。”岑少白忍不住数落道。
张宝儿不在意道:“钱现在对我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广结人脉,只有这样,将来钱庄开张了才会生意兴隆。这两人气宇轩昂,一看便不是普通人,若能结交,日后会对我们有帮助的!岑大哥,眼光放远些,听我的没错!”
张宝儿这番话让岑少白心悦诚服,他点点头:“行!我听你的!”
“岑大哥,你接手这胭脂铺子这点时日,怎么就跟行家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张宝儿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说起来我还真是捡到宝了!”岑少白一脸兴奋道:“我盘下这个胭脂铺后,发现有一个叫杨珂的伙计,他对胭脂相当在行,我都是跟他学的!”
“哦?有这样的人才,你可得要留住呀,他可是我们的摇钱树!”张宝儿眼睛放光了。
岑少白苦笑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本来是想让他做这铺子的掌柜,我可以腾出精力去谋划钱庄的事,可他却死活不肯!”
“这是为何?”张宝儿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他还有心事末了,根本就没有心思做掌柜!”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岑少白叹了口气道:“说起来,这个杨珂也挺可怜的……”
杨珂6岁时,从江边捡到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他吃力地抱起她,趔趄着回家。
父亲是个淘漉胭脂的脂粉匠,看到他抱回个婴儿,怒斥说:“我养活你就够难了,哪儿还有钱再养个娃娃?抱回去!”
杨珂固执地站在门口,倔强地看着父亲:“抱回去她会饿死,江边好多人只是看,都不要她。”
见儿子别着脑袋,胭脂匠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快要落到儿子头顶却又收了回来。他叹了口气说:“你娘没了,除非你照顾她。我没工夫。”
见父亲答应,杨珂欢天喜地地点头,说会照顾她,照顾她一辈子。胭脂匠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就当童养媳吧,捡来个媳妇,得好好疼。
从那天起,杨珂成了她的小保姆,喂她米汤,陪她睡觉,给她洗澡。她的小脸红扑扑的,他为她取名胭脂。
胭脂长到六岁时,杨珂已经跟父亲学会了淘漉胭脂膏。穷人家的孩子读不起书,只有子承父业。
坐在干净的小石屋里,杨珂将精心采集来的整朵红蓝花放到石钵中反复杵槌,而胭脂则蹲在一边双手托着小脸看。槌得累了,杨珂再去净缸里取些蜀葵花,当他拿着花回屋,却见小胭脂已经把手伸进胭脂缸,红红黄黄的胭脂汁儿顺着她的小脸儿流下来。看着满脸油彩的妹妹,杨珂忍不住哈哈大笑。胭脂望着哥哥,也“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等胭脂长到12岁,已经能淘漉上好的胭脂。
八月十五,胭脂将亲手采集来的玫瑰花瓣放进干净的石臼,不快不慢地将花瓣舂成厚浆。再用细纱过滤取汁,把新缫就的蚕丝放到花汁中浸泡。蚕丝完全浸透取出晒干,就成了上好的胭脂。
胭脂做完这一切,脸上泌出细密的汗珠。躺在竹椅上,她不知不觉睡着了。杨珂买花回来,见胭脂睡得正香,偷偷拿了片上好的胭脂,放进了她的梳妆盒。胭脂也到了爱美的年纪,却没用过一次上好的胭脂。她用的只是石榴、山花淘漉出的胭脂,哪儿有玫瑰胭脂香美?
一觉醒来,见少了一片胭脂,胭脂慌了。父亲更是勃然大怒,他认定是胭脂偷拿了自己用,找到梳妆盒,果真在里面。胭脂有口莫辩,被父亲一顿痛骂。杨珂听了,急忙出来分辩,说是自己偷拿的,与妹妹无关。父亲认定他护着胭脂,一怒之下将两人锁进黑屋子,责令他们一天不准吃饭。那可是给刺史夫人送的胭脂,早定好了,胭脂也配用?
坐在角落里,胭脂吓哭了。杨珂哄着她,说没事,有他在就不会有事。为了哄胭脂,杨珂开始给她讲故事,搜肠刮肚讲了一个又一个,一直讲到胭脂困倦地睡着了为止。月光下,胭脂扑闪着眼睛,睫毛像蝴蝶翅膀一般。杨珂抚摸着她的头发,感觉她就像天上的仙女。
杨珂大了,他不甘心像父亲一样做一辈子胭脂。他要去外面闯荡世界。有南人要到金沙江去淘金,杨珂背着包袱不辞而别。临走,他默默地站在熟睡的胭脂身边轻声说:“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说罢,杨珂走出了门。躺在床上的胭脂,眼角渗出泪来。她知道劝不住他,他要走,谁都拦不住。他的包袱里,她偷偷放了十个熟鸡蛋,还有从父亲那里偷来的散碎银子。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四年过去,杨珂回来了。
可是,当他怀揣着两百两银子兴冲冲地回到胭脂镇,他的家却没了。镇子也不再是从前的景象。以前处处都能听到杵槌胭脂的声音,现在满眼都是陌生的商铺。他辗转找到从前的邻居,询问父亲和妹妹的下落。邻居叹了口气,说他父亲两年前去世了。父亲病重,花光所有的积蓄,最后竟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是胭脂头插草标,卖身葬父。他父亲葬在乱石口的一块小墓地,胭脂被一个富商买走带去了长安。
邻居的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杨珂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拜祭了父亲后,坐船乘车,直奔长安。
到了长安,杨珂无以为生,只有一边淘漉起了胭脂,一边打听胭脂的下落。可是,长安太大了,他在长安待了三年,也没打听出胭脂的下落。
张宝儿听罢,觉得心情沉重,他沉吟道:“岑大哥,你将杨珂喊来,好吗?”
岑少白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点点头,转身去了。
不一会,岑少白进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
岑少白对杨珂道:“这是张公子,他有话要与你说!”
杨珂长相清秀,脸上挂着淡淡的忧郁,他朝张宝儿施礼道:“杨珂见过张公子!”
“你可有胭脂姑娘的画像?”张宝儿问道。
杨珂疑惑地看向岑少白。
岑少白向他解释道:“张公子在长安认识的人很多,他想帮你!”
杨珂感激地看向张宝儿:“有!张公子,您请稍候!”
杨珂匆匆而去,不一会便进屋来,递给张宝儿一幅画:“这是我闲暇时自己画的,也不知道用不用得上?”
张宝儿接过细细观看,虽然画得粗糙,但眉眼神韵逼真,看得出来杨珂是用心在画。
张宝儿点点头:“这画先留在我这里,有了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你的!”
“多谢张公子!”杨珂强忍着他有让自己哭出来。
“好了,你先去吧!”
杨珂从屋内出来,站在门口忍不住悲从中来。二十年前,他当宝贝一样捡回了胭脂,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她。可是老天不公,偏偏让他们天各一方。就在他即将绝望之际,又让他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
“胭脂,你在哪里?”杨珂仰脸望天,潸然泪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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