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然闻听孤竹君所言,轻微撵着胡须“辩丈我避居东海,除了齐人,少与中原往来。不过若得以‘范’称姓者,天下甚少也。辩丈也只闻得三十多年前晋国有大将名为士会,以战功得中军主帅,封于范地。从此自称范会,三十年至今晋国范氏亦名扬天下!”烛然淡淡的说道。
“客气了,范武子正是曾祖!”范公子虽然此刻势微,然而家学渊源,不失体面,谈及曾祖,满面敬畏肃然。虽然眼见毙命顷刻,却于自己的宗室族谱并无半点隐瞒推诿,足见其胆色不俗。
“那又如何!”烛然青竹杖杖头猛点冰面,喝道!好似全然未将范公子的曾祖放在眼里,又好似故意要与这个曾经晋国有名的大将一争雄风,虽然对方早已作古,然而烛然的逞强之心却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强烈。
“范武子士会文治武功,天下人无不佩服,晋国得享今日天下,不无其功。而刚刚有人已告知孤竹,范氏子孙要来与孤竹开个小玩笑,竟不想坏了我孤竹一年的令供!”孤竹君始终不喜不怒,端然和蔼。
“也无需多说,古人皆曰士可杀不可辱。今日虽然上得孤竹,怎奈江湖草莽不足与谋大事,临机多变,若散军游俑,范吉射败之当然,除那一招三星在户,只恨未能亲睹孤竹君神通!若欲取命,但请动手!”范吉射更无丝毫惧色,双目凝视孤竹君,不再侧目看周遭,此时心知兵败,已然置身生死外,反而益加豪迈。手中持箭四随从立时围拢上来,将范吉射挡在身后,大喝道“誓死护卫小主人!”
李小和初识范吉射之时,便瞧此人气度狭隘,桀骜自居,本自不太信任他。这时候冰峰一战更显示范吉射这人手段卑劣,非英雄所为。然而这临死几句硬朗之言,倒还有些气魄,让李小和对晋国宗室大为赞叹,不亏为中原伯主,无论栾氏范氏,其年轻后代,竟然都有些英风侠气,显然人才辈出。
烛然听闻范吉射所言,青竹杖一点地,慢悠悠的朝着东边缓步走了两丈远,烛青跟在烛然身后,似乎不愿再理会范吉射一行人的事。显然是把这份恩怨交与了孤竹君处理。
李小和偷眼瞧了一下刚刚靳天羽所在桌几,虽然早被众人打翻在地,然上面酒渍依旧,终于明晓这一个“士”是何所指。
孤竹君颔首而赞“我孤竹唯重信诺,然而今日阁下大违孤愿。孤竹令每年九十九道,而阁下所率之人,取得了近半数,虽然有重有轻,有贵有贱,然而适才冰厅一战,我孤竹又损失许多接令好手。按孤竹规矩,尔等活不到此时,早该格杀当场,以免孤竹令受累。然而故人早有暗示,有此一托。更兼范氏有此虎犊,教孤竹怎忍便即灭杀。说不定年后需借卿之力为我孤竹取天下奇宝!故而给靳先生一个面子,饶你一名!”
那范吉射仍旧面色冷毅,也不领孤竹君不杀之情,只一拱手道“今日欠孤竹一命,他日孤竹有取舍,范氏方与图报之言!”
此时滞留冰宫之中的几人,凤苍雷身侧还站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之人,两个人双眼圆睁,都痴痴望向孤竹君的冰座,但闻孤竹君面露微笑道“何急也!”只见他掌中氤氲之气微微泛起,远远体会他的内息,不似之前师父所教的阴阳之说。孤竹君此时的内力波澜涌起,只让人感觉一种幻海狂涛如临江皋之感,东门傲奇道“此内劲竟然与我东门氏水泽之内劲相若。”
但闻孤竹君破空一声道“江湖规矩,换命需留下一点点东西!”
话音未落,孤竹君掌力凝聚,如澹澹江涛破空而来,范吉射眉目微微一皱,双掌凝力沉于胸前,欲与此力相抗。四个执弓家臣见状立时将范吉射前方围拢严实,四人两前两后,郗堂和州破二人在前排单手相连,余下单掌拍出,后排两人双掌顶住前人背心,正好连成一个二二方阵。孤竹君也不动声色,一掌江涛之力拍出,忽见内力凝聚的江涛之中奔出青牛一头,锐角怒目,四蹄刚劲,青牛光影只此一闪而过。再眨眼时根本没什么牛马之物,反观四个随从家臣早已被这一掌震得四散飞去,口中却无半点鲜血吐出。范吉射于四人之后,双掌凝力相抗,仍旧被推后四五丈之远,摇晃了几下身子,勉强没有栽倒,险些从观景台跌落崖下。
未待孤竹君发话,范吉射咬紧牙根,挤出一句话来“孤竹绝学怒特掌,有此一技足以驰骋天下了!”
他勉力将目光扫了下周围四个随从,四人瘫在地上浑身连一丝抽搐竟也不能,但见他们眨眼颤唇,却无半点言语。东门傲道“这一掌以水泽之力包容怒特锐金之锋,伤成于内而为水力包裹,所以他们四人五脏六腑早已震碎化为血水,却不能吐出半口血来,必然活不成了。”
孤竹君此时神色英朗异常,微微笑道“孤竹的神通,你见识过了。下峰去吧,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范吉射目光流转一圈,左手按住胸口,道了句“他日必当亲临拜谢今日不杀之恩!”转身踉踉跄跄,摸下冰峰。
“冰峰之围已解,孤竹君每年九十九道令,该出最后一道孤竹令了!”烛然偏着头催促着,最后一道孤竹令,这时候李小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孤竹君未回应烛然,只是左手剑指于空中连连点出四下,“悦茗谢主人解毒!”孤竹君身侧一个婢女清清朗朗的声音传出。
孤竹君道“已为你封住心脉和曲池穴,可以行动自如,每日午时运功三次逼毒,七日后便可痊愈!”
此时方知那些银针毒针打在寻常人身上,武功内力俱弱,自然无法抵抗毒性侵蚀,转瞬便会如秦中笑一般腐烂而死。然而对于内劲强猛之人,反而刹那即可治住,无非皮毛之伤而已。思及此处,蓦地觉得烛然所言果真属实,孤竹君不愿出手伤五服十一派弟子,乃是因为他们大多领了孤竹令,死了一人便少了一份令供。而刚刚若烛然不出手,五服十一派最终将孤竹君逼得无法,以他刚刚那一招怒特掌法来看,似乎杀人取命要比烛然更加凌厉!
思绪至此,悦茗已经将最后一个托盘捧出。她立于孤竹冰宫之中,朗声道“孤竹第九十九道令,赐孤竹遗风谱,取寒月沁影时限一年!”言罢将托盘轻轻置于正厅冰面之上,神情肃穆,再拜之后,缓步退出。
此时纵观孤竹冰宫之中,正厅上下,只剩东门傲、柳涵听、烛然父子和那边凤苍雷二人。四下里死伤之状更是难以言表,范氏四家臣目色散淡,显是已经呜呼,郗堂州破伏法,让李小和心下稍宽,终归是恶有恶报。那边刚刚还兀自挣扎着的洛哈托此刻早已不动,他门下弟子奔命的功夫比他要厉害得多,更无人理会他的死活。孤竹君独坐宫中,淡然瞧着眼前的修罗场,似乎每年此地,皆是如此,见怪不怪了。而他身后十几个婢女运功御毒,仅此而已。
此时大角星已经没入孤竹古林之下,应是二更已过,将近子时。刚刚喧嚣已灭,此刻夜风更转寒冷,周天阴气,源源纳入这冰宫之中。冰宫之外,淡淡飞雪如柳絮般肆意飘洒,不想这齐北奇境,竟然在八月飞雪,在宫外交织如薄纱般围拢,而宫中依旧流萤飞舞,夜光绚烂,将这残肢遍地,肃杀苦境的修罗场渲染得益加诡异骇人。
烛然见那侍女将拖盘置于冰宫正中,便也不顾四下的几个人,缓缓的就朝着拖盘步去。李小和凝目观去,那一部竹简并未与其他竹简有任何差别,难道这就是天下四绝学之一的孤竹遗风谱!见其他人并不动手,然而东门傲和凤苍雷眼目之中都流转着警觉之色。这时孤竹君开口言道“烛兄,你此为不符我孤竹的规矩!”
“哦?什么规矩?”烛然一身伛偻,弓腰驼背的身躯缓缓抬起头,一张枯槁的皮囊里不知道还包藏了他这辈子提炼了多久的精华坏水,那一双贪鄙的目光却是讲述得极清楚。
孤竹君道“我孤竹上月传书至而东海竹岳,君回言有事不来,让烛青贤侄代劳!今日孤竹夜宴已开,君半途杀来,已无赴我孤竹夜宴之资,自然也不可取孤竹令!”
对呀,这一说可是有理,如果你故意晚来,等孤竹各位英雄杀得死伤零落,没几个了,再来偷果实,那可大大的不公平。
李小和心知孤竹君此言必是认真起来,今夜所观,孤竹冰峰之上,杀人拼命皆由得你,唯一不可冒犯的就是这孤竹一诺,违反了规矩不管你是何人,也是半点人情不讲。那烛然也是知趣,听孤竹君如此说,便道“青儿,去取了孤竹令。”
那烛青竟然将眉头一皱,食指点着孤竹君道“拿他的孤竹令,可是要喝下那边的毒药,爹,我们无剑海竹岳的人怎可如此低三下四的取令!”
烛然闻言把嘴唇揪起,一双如狐般狡黠的双目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了两转,斜着脑袋问道“孤竹老弟,我烛兄的面子也不给么?”
孤竹君道“君无诺取令,岂不是欺我孤竹!欺我孤竹者,何来面子一说?”
烛然此刻反而幽幽叹道“孤竹老弟,大家均是习武之人,此心何人不有。想我五十年前,只愿能习得一天下无双武学,独步江湖,便心满意足。”
烛然摇摇头,叹息道“三十年前,我桑中剑法大成,立派传功,傲视东海。怎知道这人那,当他到了一个境界的时候,再回看当初,或许是不屑,或许是有了更高的期许,心气也就变了。那时候我于天下武道看得淡了,倒是不满于独步江湖,反欲突破武学化境,以登峰臻极。却不料武学如无尽苍穹,无底深渊,越是探究武学之道,越是触及从所未见的经脉奇穴,越是无法琢磨真气行运的脉理。这三十年来,我日夜斟酌,勤功精炼,方才将一身武学梳理得通透无匹,本以为于武学之道,已然窥尽天机,再无一经、一脉、一穴、一气不精通者。”
“哎,然而精于此道方可体之至微,如今我精通奇经八脉,方能体察每每提运真气之时,内息流转竟然受牵连于外物,无论鱼虫鸟兽,日月运行乃至琴箫舞乐,尽可于无形中颤动内息。武学真气,实乃沧海一粟,群星一耀,如今大千世界穷奇万端,我一人内力受制于万物,实乃一人之于宇宙,方知如今所学,形同微尘。”
孤竹君道“烛兄所言非虚。天地之间,万物幻化,独俱韵律。武学之道无非万物之一,自然也逃不脱这武韵之本。吾等初学武功,尚自掌握一些粗浅拳脚,如何能够体悟这天地间的意境与武学之道的应和,形同蝼蚁之于天地。及至内功深厚,经脉熟识,方才体悟内息运转与周天外物的应和,如同世人之观天地运转,感四时变化。故而便即产生了武韵,武境之说。而我孤竹遗风谱便是天下武学韵律总纲,讲述如何流转内息,应和天地之气,以武应韵以至天人合一。”
李小和暗中琢磨他二人言语,似懂非懂。烛然接道“孤竹老弟,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与我为难。以我东海竹岳桑中剑法换尔孤竹遗风谱,如何?”
孤竹君与刚刚烛青妄取悬空毒经时神色一般,将面色一沉,转眼瞧着冰厅之中道“今日孤竹虽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损了不少的孤竹令。然而眼下冰宫之中,愿意喝下寒月水仙,替我办事的高手还大有人在,不必单单屈尊你东海竹岳。况且我孤竹绝学数不胜数,不缺一本桑中剑法,倒是你东海竹岳得了这孤竹遗风谱会受益良多。”
竟不想一直面色和蔼的孤竹君会说出如此功利而丝毫不留情面的言语,顺着孤竹君目光而视,这冰厅之中柳涵听、东门傲还有凤苍雷二人虽然并未像烛然那般肆无忌惮,却也目光不离烛然寸许,想是只要烛然一碰孤竹遗风谱,立时便要动手齐上,这几个人可不是刚刚五服十一派的无用弟子,难免要一场大战,念及此处李小和已打定主意到时候趁机脱离此地最好。
却不料烛然闻听孤竹君此言,好似忽然回过心思来,鄙态顿生,自言自语道“人老了脑子不灵光。这一会儿竟然把周遭的各位英雄给忘了!”忽而一转身迅捷无匹,全然不似一个苍颜耆叟,伛偻老丈,拱手对着东门傲道“江涛先生,不知道您对这孤竹遗风谱可感兴趣呢?”此时见这老头弓腰驼背,好似彬彬有礼,只要东门傲承认要这孤竹遗风谱,烛然必定不会放过东门傲。他先搭讪东门傲,却是避过了被众人围攻的局面。
那东门傲见烛然拱手向自己行礼,竟然将目光移开,转向孤竹君那边,缓缓言道“孤竹君,今日东门傲上孤竹冰峰所为何事,刚刚已经向尊驾表明,也幸得孤竹君见告,此刻东门傲心中已经明了家兄为何人所害,本无他求便当早早离去孤竹!竟不想此地还有一不知廉耻,凶恶乖戾之辈,以往只听闻竹岳辩丈心狠手辣,今日剖腹取婴的确让我一字江涛开了眼。君子者,临大节而不可夺,虽知不是尊驾对手,于大义却不敢偷生!”言语之间,东门傲马步已定,内息沉稳。
烛然道“诸位也无需如伪君子般谦让,想今日冰峰之上若不将各位铲除,犬子是不会顺利取得这孤竹遗风谱了!”言及此处,将长褂挽于腰间,呵呵笑道“辩丈以竹杖代剑,会会各位!”
言罢也不行礼,立时便一杖朝东门傲点出。东门傲一双肉掌与烛然斗在一起。身侧凤苍雷两人也不含糊,见东门傲双掌难以招架烛然,立时也纵身上前三人缠斗起烛然来。李小和见那与凤苍雷一起的人眉宇之间与同来的凤青冥颇有几分相似,还以为他是凤青冥的子侄,却听凤苍雷喊道“青冥大哥,你看他弓腰驼背,天宗、命门、阳关三穴甚是突出,你多向那边招呼!”
那人回了句“雷弟,我知道的!”
这一来一去的言语,显然就是凤青冥的声音,联想到刚刚崖下刮骨池凤青冥的哀嚎剧变,忽觉难道他是因为中了孤竹的毒才变成那般苍老吗!心下方自胡思乱想一阵,却见柳涵听也跃入圈中。五个人激斗在一起,显是柳涵听手段最为高明,辗转之间尚可应对烛然的招式,然而没了涵听古韵,无法使出涵听十二韵的琴技,功力大打折扣。凤苍雷凤青冥二兄弟显然功夫最为不济,忽一时空中云月闪烁,只见众人面上云影飞掠,那凤青冥与凤苍雷同时惨叫一声,面门被烛然青竹杖批头扫过,顿时鲜血喷溅,两个人各自半张脸皮被烛然扫了下来,李小和心下又是一阵恶心,瞧那边观战的烛青,满面的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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