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峰在门外待了一时,见悯无双从屋内走出,眼中两行热泪长流不息,心中大惊,忙举步进屋,见悯三秋之身端端正正躺在床上,伸手去他鼻下一探,已是没了气息,杨青峰终于隐忍不住,如同悯无双一般,两行热泪从眼中奔出,凄然而下。
杨青峰在神医床前默哀一时,心思神医既是悯无双的父亲,又是她的师父,只在一日之间,她失了最亲最爱的人,此时心中之痛,定然是无以伦比。将身出屋来寻,见悯无双坐在屋外石上,欲要对她说些宽慰之言,却又不知该是如何说起。过了许久,悯无双自抬了头,面上泪痕虽干,凄然之色却是更盛,对杨青峰道“你先去取回我爹爹所藏人参,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杨青峰只怕她遭此大变,心中难以承受,有心先陪她暂过一时,再去取不医神医所说人参。悯无双却已看出杨青峰心思,道杨大哥,你去吧,我没事,不要紧。”
杨青峰听她再三催促,只好出去山下取参,一路之上暗想,眼下取了神医所给人参,给孱弱少年服食,听神医所说,也只能暂保他二至三月无事,接下来当是先安葬神医,使他早早入土为安,悯无双一个小姑娘,我自是要担起此间诸事之责,之后第一要事该是要去寻找千年人参,以根治孱弱少年身伤之患,既是我失手致那孱弱少年如此,自是要为自身之失负责,不可弃人不顾,做人行事当以悯神医为范,然自此以后如何行事,当得和悯无双商量以后再做打算,自己既已应了不医神医照顾悯无双,男人说话当不能失言无信,况神医临危之际,尚以自身内力为孱弱少年治伤,置自身性命不顾,此等高义着实让人心敬,他所遗下小女,自己自是不能袖手不顾。
此时天色未明,尚在夜中,两日两夜未曾合眼,杨青峰竟是未有一丝睡意,两日两夜所历,便如身在梦中,细想当真是惊心动魄,那嗔无行为着自身贪欲的狠毒无情,还有悯神医坚持心中执着的不畏生死,更有他舍弃自身生却之望,而为孱弱少年疗伤的冲天豪情,种种一切,无不使人心生感慨。一时之间,竟似心中清明了许多。江湖险恶,师父之言常在脑中回荡,当真如是。人在江湖,当得行侠仗义,师父的淳淳教诲言犹在耳,什么是侠?一如不医神医无畏自身生死而维护的江湖道义,还有他舍却自身性命为人创造生却的希望,虽其无有拔刀舞剑,金戈铁马,然其所行所为,较之那血洒的冲天豪情之侠,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在江湖,当得如此。
江湖险恶,侠义维之。
杨青峰心头大振,大踏步向黑暗之中走去。
出了树林,眼见两日之前夜间初来此地,不医神医为世人解除病痛的行医堂虽是茅顶篱笆小院,却是灯明烛亮,生机无限,此时却已残桓断壁,一片死寂。心中又是凄伤又是悲愤。又想时过已久,不知嗔无行是否醒神回转此地查探,当下伸手去地上拾了一粒石子,扬手打入残桓断壁,声响过后,直有小半个时辰,不见丝毫动静,杨青峰料想内中当是无人,当下摸黑溜进院中潜入草堂,呆了一呆,划亮火折,找到一只尚未燃尽的蜡烛,点亮执在手中。两日之前夜来至此,杨青峰曾对悯三秋夸夸而谈,其时眼中见着厅堂右首靠墙立着一方长与墙齐、高比房梁略矮的木柜,柜上嵌着一个个密密麻麻小小的抽屉,杨青峰心思,这定然便是神医口中所说的药柜了。
照着蜡烛之光,杨青峰径直走了过去,伸手拉开了一个抽屉,一股药香透出,内中所盛果然便是连茎带根已然晒干的草药。杨青峰见那每个抽屉之外都有标号,标号一号记着草药的名称,从左向右依次为一二三四五六,直到一行完,刚好是九十,九十一却是从第二行右手起接上行,一路过来,便是一百八十。杨青峰心中欢喜,依柜上顺序标号找到那一百七十三号,拉张凳子垫在脚下,探身把抽屉取了出来,见抽屉斗里装着的是一些干花,并不是人参,仔细去看内里也无夹层,当下拔出长剑倒转剑柄,去屉内后面壁板之上一敲,声响却是“咚咚”之声,并无异样,再去上下左右壁板尽皆敲了一敲,响声亦是无有夹层之象。杨青峰心下奇怪,心思不医神医对自己言说之时千真万确,便说的是一百七十三号抽屉之后的夹层,自己决然未曾听错,却为何打开此屉竟是完全不见?难道不在此柜?手执蜡烛去厅堂四面细细察看,见那另外三面皆为篱笆墙壁,并无其它药柜相傍,寻思那柜定然是此柜,应是抽屉不是此号抽屉。又听不医神医说百年人参都是难得,这三百年的人参当也是稀有,如此珍贵,不医神医断不会把它随意放置,他口中所说的一百七十三号,只怕是另有玄机。当下手举蜡烛从左向右细细察看。一路所过,忽然在横着的最上方空白边缘见着一个“一”字,形体细小,却是用刀所刻,刚好在从左至右的第九个抽屉上方。杨青峰心中忽地就动了一下,此地刻字是另有深意还是偶然为之?心思还是先看完再说。一点一点的看了过去,看完第一行,却从右起看第二行,再从左起看第三行,却一直再未见得异样,直至看到第九行,却是从左边看起,眼睛刚至第九行最左边,心中不由自主又是莫名一动,见那第九行最左边空白之处也是用刀颗着一个“一”字,两个一字大小一样。杨青峰再向后看,却是再也什么都没有了。手举蜡烛,呆立当地,杨青峰眼看两个一字,一个在第一行的第九个抽屉上方,一个在第九行的第一个抽屉最左侧,心中思考许久也是想不出书刻如此,是否有何用意,口内一遍遍默念着九一九一,忽尔脑中灵光一现,九一九一,九九归一,难道玄机在此?心念至此,眼睛向那两个一字的交叉之处看去,正在第九行的第九个抽屉,当下将此用做向右数起,也不去管那屉上标号,向右至尾,却是八十二,下接十行右起八十三,数至与第九行第九个抽屉竖齐,正是第十行的第九个,得数却是一百六十四,再下接第十一行的第九个为一百六十五,向右刚刚数得八个抽屉,已是一百七十三。杨青峰上前将此抽屉向外一拔,先向那内中去看,却也见得只是普通平常草药,再看手里拿着的屉斗,意识之中似觉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不同之处在于何处,当下将蜡烛立在一边,再去另外抽了一个屉斗出来,两相相较,却见得数为一百七十三号的屉斗比刚刚抽出的屉斗短了大约四分之一,不由心跳加速,依旧倒转剑柄去那内里后壁一敲,“空空”之声大响。杨青峰心中大喜,仔细检视,却不见开处,已顾不得其它,就用手中长剑的剑尖去那内里后壁凿削,凿得十多下,凿一个小孔,眼见内中是一块红布包着物事。当下手上加劲,将那孔凿得大了,伸手将红布包取了出来,一层层剥开,露出内中所裹的的一根已然晒干却依然硕大的植物根茎。
却不正是一根人参!
杨青峰心思此定然便是不医神医所说珍藏的三百年的人参无疑了,依旧将红布包好,仔细揣入怀中,却将手中蜡烛灭了,闪身柜后,过了一时依是不见有异,当下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回到藏身山洞,杨青峰见悯无双已将药罐备好,忙从怀中取了人参,二人只在双眼相接的一刹,悯无双忙将人参接了过去,急自低头将参放入罐中去熬。不知为何,杨青峰心内竟也起了几分慌乱,呆愣了一时,将身去那孱弱少年歇身的房间,见孱弱少年已然身醒,似要说话,却是十分虚弱,杨青峰示意他不要动身,心想孱弱少年与自己一起,已有好几个天日,一点东西也没食过,只是饿怕是也饿的身虚。心内如此之想,去到外面,见悯无双正将一些不知名的药草和那人参一起放到药罐之中,又抓了两把小米添加进去。杨青峰心内顿觉放心,心想悯无双不愧是神医之徒,察颜观色,应是早看出孱弱少年多日未食体弱,是以将人参和小米一起熬粥,既让孱弱少年进补了人参,又可摄取食物。
悯无双见杨青峰出来,一时又见拘谨,自顾只向药罐之下添加柴禾,偶尔拿小勺在药罐之中搅动一时,却是头也不抬。杨青峰也不知如何开口说些话语,二人相对静静而坐。药罐之下熬药的柴禾燃烧的好旺,熊熊火光将悯无双的脸色都染成了一片绯红,杨青峰见她面上,那一尘不染的绯红之中隐隐夹杂着无与伦比的娇艳和绝婉断肠的哀伤,似乎还有无边无尽的向往,心底一时涌起无数冲动,好似激奋,又似悲恸,更似爱怜,却自呆呆而坐,动也不敢身动,一任那激奋在胸间奔放,悲恸在心内回荡,爱怜在心底流淌,一时竟是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悯无双声音底底地对杨青峰道“粥熬好了。”杨青峰如梦方醒,见有亮光从洞外透入,天色不知何时已自亮了。杨青峰见悯无双面虽憔悴,却依然红云满布,忙手忙脚乱要去提那煲有人参的药罐,悯无双却已提了起来。二人去到孱弱少年歇身的房间,不待杨青峰伸手,悯无双早已将药罐放在桌上,伸手将孱弱少年扶了起来半坐在床上,一面又急急将杨青峰拿到手中准备给孱弱少年喂食的药碗接了过去,手法娴熟的用小汤匙一匙一匙的喂给孱弱少年食。孱弱少年口中虽不言语,那眼中所现,却俱是感激之意。
悯无双用了近一个时辰之久,方喂孱弱少年吃完了人参药粥。
杨青峰心中想起一事,便将身向山洞之外走了出去,先将周围数里都仔细查探了一番,未见有可异之处,心中稍觉放心,又见山洞以左二里,有一处高躺平坦之地,后背及左右各有山峰相倚,前面却是空旷开阔,阳光尽倾,虽至深秋,此处却是温暖如春。杨青峰暗暗将此处方位记在心中。
回去山洞,悯无双已自烧好了饭菜,正待杨青峰身回,杨青峰先去孱弱少年所歇身房中,见孱弱少年已自躺倒睡着,呼吸均匀,面色红润,一片平静安详之态,心底去了担忧,方才身出。
悯无双心底悲伤,将饭菜盛了给杨青峰,自己却是不吃,杨青峰又怎能吃得下?二人相对无言,默待多时,杨青峰起身去到不医神医所居房间,见神医虽已仙逝,神态却是十分安详,想是他一生以救死扶伤为乐,虽心知自己将死,却生前为许多人治病医患,尽心倾力,又秉持自己心中之念,虽死无怨。
杨青峰在神医床前,默默祈祷神医在天之灵,一定要一路走好。悯无双不知何时也将身进了屋中,与杨青峰并肩而立,与杨青峰心间似已有了默契,呆了一时,去到房外烧了热水给神医将脸都擦洗干净了,再给神医换了一套干净衣衫,手抓悯三秋手臂,再也忍不住悲苦,悲天怆地,直哭的天昏地暗。杨青峰想要相劝,却又无话可说,只觉自己也是鼻翼酸痛,伸手去脸颊上一摸,不知何时也是两行热泪淌流。过了一时,杨青峰将悯无双之手掰开,抱了神医的身子,出了山洞,悯无双手拿药锄跟在身后,杨青峰在前,直向自己心中所记的山上那一处平坦之地行去。
悯无双年幼无识,心中早将杨青峰当成了自身之依,行事全由杨青峰做主。不一时,二人到了那处,杨青峰将神医之身交由悯无双抱在怀中,自己拿过药锄,定了方位,用锄挖地,用了两个时辰,挖了一个大坑,又脱下身上外衫垫在坑底,方将悯三秋之身端端正正放到坑中。悯无双又是一阵大悲,只哭得山河无色,杨青峰也是泪洒黄土,滴滴浸泥。悯无双将药锄置在一边,只用手抓土,砂石擦得手掌皮破血流,泪水混着血水,粘着土粒一点一点覆上神医之身,杨青峰亦是如此,用了好几个时辰,为神医垒了一个大大的坟堆。
杨青峰寻一块表面光滑的石板,身上取了师父空虚道长所赠的短剑,在那石面上刻下‘不医神医悯三秋之墓’几个大字,正要再在其下刻上小女悯无双敬立之字,悯无双却从他手中将短剑接去,自在那下面并排刻上‘小女悯无双、武当杨青峰二人合立’字样,方将石碑立到悯三秋墓前。
二人跪倒坟前,叩头默祷,悯无双抬头只见一坯黄土,心底忍不住再一次悲从中来,泪下如雨,朦胧中杨青峰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扶起,二人方始相携回去洞中。
到了傍晚天黑,杨青峰再去孱弱少年歇身的房屋,见那孱弱少年仍旧睡着未醒,出的门来,悯无双正在门外相候。见杨青峰身出,领他来到最边的那一间石屋。却原来形似一间闺房,小巧精致的梳妆台靠墙而立,其上所嵌铜镜平滑放光,雕花刻纹的古铜色红木大床,上铺淡绿鹅绒棉被,一面轻萝小帐轻悬其上,屋内透着一股淡淡的兰花清香。纵是杨青峰生性粗旷豁达,此时竟也手足无措。二人近来身在一处,不知为何就少了许多话语,此时杨青峰更是扭捏不堪,倒是悯无双破了尴尬,她端过梳妆台前木凳请杨青峰落坐,忽地躬身下腰,对了杨青峰深深一拜,口中说道“近日本门及家门遭遇不幸,多谢杨少侠仗义相救,奴婢今生没齿难忘,请少侠受奴婢一拜。”
杨青峰急忙从凳上跳起,想要伸手去扶,却又不敢下手,正在踌躇,见悯无双抬头举目,眼中一汪清水透亮清澈,嫩稚面容清纯无邪,不由在心中暗暗将自己大骂一通,心说杨青峰啊杨青峰,你倒是心思想到何处去了?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得光明磊落,心若无鬼,何来无措?当下镇摄了心神,伸手将悯无双扶起,口中说道“无双妹妹,你千万不要如此言说,俗语有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况悯神医济世医人,心怀菩萨悲悯之心,心甘情愿去了自己性命,也要救人于世,此等大仁大义,实是我江湖之中人人仿效的楷模,你神农百药门之不幸,便是整个江湖武林的不幸,妹妹当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当下要紧之事,不知妹妹今后做何计较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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