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坑底部有些寒冷,雪宿挪动了一下,轻轻把陆芯揽住了。
陆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雪宿一僵,指尖碰到了陆芯手腕内侧的那条伤疤。
他小声问:“……为什么?”
他早就看出这是一条自杀的伤疤,陆芯说的那个求死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在分离将至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把一句“为什么”问了出来。
陆芯动了一下,转头看他。他的夜视力比寻常人好得多,即便身处黑暗,他也能看到雪宿的表情。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别人脸上见过的柔软情绪。
陆芯没有立刻回答,垂下眼,七天以来,心中一直盘旋着的念想在此时都静静地沉淀了下来。
他知道这个灵境是什么地方,对其中会遇到什么全都一清二楚,也知道,他会九死一生。
因为他本就想求死。他从过了今年的十一岁生日之后,就一直开始给自己物色一个心仪的死亡地点了。最终选定的就是这个灵境,危险程度比他自身的能力高出一截,然后还特意带到了远离白玉京的朱泽洲。
别人会觉得很恐怖吧,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脑子里想的不是杀人就是怎么杀了自己?
在外人看来,六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该求死的。在这几年他拉了好几个皇兄垫背,个个死相凄凉;他的势力逐渐渗透到辟元仙府,甚至能操纵一部分生死;明面上,则慢慢成为了仙皇最看好的儿子,传言仙皇已属意让他继位……
怎么看都是野心勃勃,也……生机勃勃。
确实,原本他还能继续再折腾下去,杀了仙皇、继位做暴君,把凌霄搅个天翻地覆后再去死。最好是留个满地的烂摊子,让他的恶名传个千秋外代。
原本,这才是符合他预想的死法。
但今岁之初,新年刚过,灯姬死了。
杀光族人后自刎而死,死的时候,他就在现场。
他看着那燃烧的圣山,看着漫天火焰前疯疯癫癫跳舞的母亲,看着她横剑自刎。他在这一天,知道了自己身世的所有真相。
“芯儿,吾儿!”灯姬的眼睛亮得可怕,死死地盯着他大笑,“你快点来陪我,快来陪我一起下地狱啊!”
沾血的乌剑丢在了他面前。
然后,他被冲进来的仙皇卫军带走,回到了宫殿里。那把沾血的剑被重新封锁。
他的母亲不舍得杀他,却要他自己去死。
可笑吗?
陆芯觉得很累,也很恶心。那种累是从灵魂里弥漫上来的厌倦,仿佛连万物都没有了颜色,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灰黑色。
那就死吧。
反正也不是多大的事。
但——
他在打开灵境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有一个倒霉鬼,被卷了进来。
这个人也要陪着他一起去死了,不过六殿下并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陆芯本来想即刻就杀了他,但看到他怀中纸包里生辰的字样,又莫名地停了手。
放过他一次,下一次又是,这整个七天的过程里,他有无数次机会能杀死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但却无数次地放过了他。
最后甚至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终于决定带他出去,自己还为此受伤了。
这简直都不像他自己了。
而现在这个人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想求死、为什么想求救。
陆芯想说,却又无从说起,任性地道:“我不想说。”
似乎觉得这样回答不好,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以后我们有机会再遇见……我可能会告诉你吧。”
这可能性太低了。他心里的声音在反驳,你是仙皇六子,今天之后,在杀了陆君锡之前恐怕都很难出白玉京了。他是一个连灵根都没有的普通人,还是个慈幼堂孤儿,说不定活不到成年就死了。有什么意义呢?
但同时,还有个细微的声音在说,说不定呢?
……他还想再遇见他。
“好,那就说好了。下次见面你要说给我听。”雪宿道,双眼微弯,笑道,“我送你一样礼物,下次见面我看到你戴着它,我就能认出你。”
陆芯感觉到一个圆形的、戒子形状的东西被塞到了自己手里,质感如玉。
“这是你的生辰礼物吧?送我也没关系?”
“没关系。以后你再陪我过生日就好了。”
“……其实我不叫阿心,我名字里的‘芯’有个草头,是灯芯的芯。”
“啊?我是真的叫雪宿……”
“知道了,不会忘记哥哥的名字的。”
黑暗中他们不停地说话,雪宿一直不想睡过去,但在陆芯说了句“雾散了”、他看到头顶的星空之后,鼻端就忽然笼上了一股幽香。
一吸入这香味,他的眼皮就沉重起来,倒在了陆芯身上。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听到陆芯说:“哥哥,睡吧。我先走了。”
……
再醒来时,已经是躺在密林之中。阳光正好,草木芳香,除了那扳指印章消失了外,一切都恍然如梦。
……
所有的光点都聚龙成一簇小小的火苗,没入他的掌心,化入四肢百骸。随着他的心脏跳动。一下、一下,坚定有力。
枯涸的经脉仿佛被浸入了灵泉,在被缓缓修复。冰封大地飞速融化,烈焰燎原,绿意满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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