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倒是我错怪你了。”卢霜睁大了圆润的眼睛,捻着脸颊边的碎发直爽地说道,“我口出无状,还请书生你见谅。”
温展鹤被她闹了个大红脸,不禁后退一步撇开脸,显然是接不过话茬了。
小厮躲在门外的石柱后,见两人冰释前嫌,想起前些天在茶馆里听的话本,心里咯噔一下。
他娘的!这姑娘,不会是未来的七奶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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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没什么精致的景致,闲暇时先生们会修修剪剪花草,学生将乱石垒成一圈,自娱自乐。墙角的野草被拔个干净,只有几朵小花幸免于难。贺洗尘把温展鹤请到后院相谈,四下僻静,他学着记忆中的苏长青文绉绉地问道:“不知温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温展鹤却被噎得说不出话。不知为何,眼前这个“苏长青”端着文人的架子,却彬彬有礼得有些怪异。
“苏承佑,废话我也不多说了,苏若渊是个好苗子,早晚会鲤跃龙门,但前提是寻得明师。”温展鹤从来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一根肠子通到底。
“你的学业早已荒废两年有余,难道还想拖累苏若渊不成?”这句话却有些没底气,刚才他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以贺洗尘的水平,教个小童生绰绰有余。
贺洗尘挑了下眉,转眼就明白他的来意。
“温兄的意思是,你就是明师?”
温展鹤挺直了腰板:“景隆三年的举人,还不够教你一个苏若渊?”
“哈哈哈,那倒不是。”贺洗尘大笑,“但区区一个苏若渊,怎敢劳温兄费心。”
“磨磨唧唧,爽快一点!”
贺洗尘打量了一番这个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感叹自己果然已经老了,对上年轻人的心直口快只想抚摸对方狗头。
温展鹤还想气势磅礴地与他杠上一番,却见原本长身而立的贺洗尘微微侧身,光影从他身后追来,衬得那人气质浑然不同,明明还是同样的站姿,却总能看出一二分闲散豁然的模样。
“不如问问若渊的意见?”
贺洗尘真诚地提了个建议。
温展鹤眉头一抽,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若说卢霜是直来直往的长_枪,那眼前这个瘦弱的教书先生却软绵绵似的,好像弹簧,把所有招式都给挡回去,让人难受得很。
“行。”
“见过父亲,见过温先生。”苏若渊恭敬地行礼,如初生的杨柏英挺,听完两人的询问后,不带丝毫迟疑地回道,“多谢先生,若渊已决定追随吾父钻研学问。”
他很感谢温展鹤的厚爱,要是再早上那么一个月,苏若渊一定会欣然接受,说两个人没有师徒的缘分也好,偏偏就是晚了那么一个月。
“你是认真的?”
苏若渊听见积威深重的先生沉声问道,抬头间神色坚毅:“若渊意已决。”
温展鹤噎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也没多做纠缠:“那便随你吧。”面对苏若渊时还是和风细雨,转到贺洗尘这边时却瞬间狰狞着一张脸,怒气腾腾地吼道:“你要是把他给教坏了,我绝饶不过你!”说完便振袖离去。
“你还挺受欢迎。”贺洗尘望着那个充满愤恨不甘的背影远去,调侃道。
苏若渊顿时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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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闲适的生活十分适合贺洗尘,他轮回了十几世,心态早已接近老者,比起最初的踌躇满志,现在的他更愿意在庭院里晒太阳,看云卷云舒,看一朵花开花败。
若是风和日丽,贺洗尘会带着班上的学生一起去湖山踏青,教他们吟诗作对,听山上古刹的晨钟暮鼓。河阳村的居民总是能看到一位清秀的教书先生身后跟着一群高矮不一、朝气蓬勃的士子,皆是青衫长袍,手中握着书卷,放歌山野。
温展鹤隔三差五就到学堂里来,美其名曰是来监督,每次却都生硬地挑起话头,别扭地想要和贺洗尘探讨经义。贺洗尘被缠得烦了,干脆在学堂的庭院里设了两个蒲团,让柏班即将下场院试的学生旁观。
两人坐而论道,从《中庸》跳到《管子》,从《墨子》聊到《韩非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跨度之大,连那些知识渊博的授课先生也跟不上,更别说听得晕头转向的小孩了。
苏若渊手提毛笔,在纸上记下听不懂的要点,抬头不出意料地看到温展鹤又被怼得无话可说的憋屈模样。
“温端己,今天就到这里吧。”贺洗尘轻松自如地饮了一口茶,掀了下眼皮。
“下次再来!”温展鹤忿忿。
贺洗尘直接转头,一脸正经:“各位同学,现在是答疑时间,湖山居士无私地奉献出他宝贵的时间,大家可要抓紧机会!”
无耻老贼!
温展鹤瞪了他一眼,抬起头,看见屋檐下的卢霜得意洋洋地向他抬起下巴,顿时更加不爽了。
这姑娘,好像把温展鹤当成来踢馆的人,每次来都不给他好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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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时节,雨水将新芽冲刷得干净青翠,田里的水稻喝饱了水,俏生生地挺立着。屋檐落下的雨幕横亘在苏若渊面前,将世界分隔成两半。
身后的门开了一条缝,贺洗尘钻了出来,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
“我来晚了。”他将苏若渊揽到身边,撑开雨伞,迈进斜风细雨中。
伞外是雨露的声音,伞内只剩下两道绵长的呼吸声。苏若渊只有贺洗尘胸口高,被他搂着肩膀,没有溅上一滴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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