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堂外忽然响起急速的脚步声,溅起污浊的泥水,直往这个方向来。贺洗尘松散不到一刻钟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刚收起披风,柴门便被粗暴地撞开。
“官府办案!”谢延提刀怒喝,眼睛逡巡一圈,见亭子垂下的竹帘恰好遮住里面的人的面貌,不由分说便上去抓住他的手腕。
“噫耶,小郡公,某在此处避雨,从没见过什么贼人。”贺洗尘镇定地掀开竹帘,嘴角含笑,戏谑道,“莫非小郡公以为某是贼人?”修饰眼尾的胭脂终究还是被雨水晕开,淡淡的,仿宛若沾到桃花瓣。
“延不敢!”谢延连忙松开手,倒提弯刀行礼道,“见过大司马。”她低着头,刚好看见贺洗尘湿透的衣摆下赤-裸的双足,踩在灰褐色的地板上,晕染出一团水渍,仿佛刚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
谢延心中微微泛起奇异的波澜,右手的手指蜷了一下,似乎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她的嘴唇动了动,还要说些什么,就听贺洗尘端起架子说:“小郡公有要事在身,某不敢耽误阁下时间,就此别过。”
下起逐客令来倒是不客气。
谢延挑眉,点头应是,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梁君日理万机,夙夜不懈,实乃国之重臣。然到底太过清瘦了些,我刚才冲撞梁君,竟以为自己握着羸弱郎君的手。”
贺洗尘眉头一跳,假惺惺笑道:“某也被吓了一跳,小郡公如此鲁莽,某当时还以为是哪家郎君如此孟浪,追到山上清修之地来了?”
“失礼。”谢延是个混账,全然不在意他的挤兑,甚至从贺洗尘的反击中感到莫名的乐趣。她轻轻掩上柴门,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她不是在说笑。
谢延流连花街柳巷,最是风流,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大不相同,她一摸就摸出来了。然而贺洗尘的手腕细瘦雪白,看似软弱却强大,有力挽狂澜之能,竟一瞬间让她产生错乱的怪异感。
难道难道……莫非莫非……是艳丽的水鬼来拖她相陪?
雨停了。谢延忽然生出微妙的欢喜,恍惚间——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
*
「不见时」中,贺洗尘早在谢延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便迅速穿好鞋,将老者的外衣叠好放在木鱼旁,匆匆从侧门下山。
脖子上那串阿修罗子念珠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贺洗尘杵着树枝回到山下,倒再也生不出游玩的心思,只想回家喝碗清茶压压惊。结果在路口就和一个行色匆忙的小姑娘撞满怀,两人倒在地上,捂着脑袋咿咿呀呀地喊痛。
“小丫头没事吧?”贺洗尘刚想把对方扶起来,就见她惊恐地往后爬了两步,眼神躲闪,嘴里嗫喏道:“没事……没事……”
“没事就——”贺洗尘的其余话语全部噎在喉咙中,心里甚至想打自己一巴掌。
哦豁!完犊子,撞到太上皇陛下了!
——嗟,叫你贪这一天的闲暇,凭空惹出这么多事情来。
第81章 最高机密 ⑹
贺洗尘伸出去的手不上不下, 犹豫了一瞬还是收回去。举目四望,无人跟在魏璟身旁, 他瞬间明了小姑娘恐怕是偷跑出来,才如此慌张。
与懦弱胆怯的性格不同,魏璟的长相极其脱尘绝俗。倘若她只是普通的世家子弟,单靠那张脸,年少成名不在话下。但她是被梁煜选中的倒霉蛋,端坐在帝位上, 美丑只是一件附加品, 没有与之相符的能力谋略, 就等着被架空势力, 提线木偶一般过日子吧。
“陛下。”贺洗尘将树枝插进泥土中, 恭恭敬敬地行礼, 魏璟却被吓得直哆嗦:“你、你在说什么?你是谁?”
她不认得贺洗尘, 贺洗尘却躲在暗处见过她一次。到底是老梁家对不起这个小孩,贺洗尘在能力范围内能照顾便多照顾着点,免得无权无势的太上皇被人欺负。连这种照顾, 也是偷偷摸摸, 不敢声张。
“在下姓贺,草字洗尘,无品小官。陛下登基时,我有幸得见圣颜, 故认得陛下。”贺洗尘一天之内连扯两个谎, 暗自决定赶快回家, 免得败坏口德。
魏璟从地上爬起来,拍掉手上的沙子,期期艾艾道:“今天、今天是赏樱的最后一天,我就、想看一眼……我……我只是……”
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政变,魏璟会是碌碌无为的王爷,偏居一隅,但平安无事。然而梁煜当权,不仅让魏玠的命运剧变,也让魏璟的处境微妙起来。时也运也,她的长姐命不该绝,重登大宝,而这位傀儡皇帝也走到了绝路。
虽说是被迫禅位,但魏璟毕竟是昭告过天下的皇帝,于情于理,她该是「太上皇」。
太上皇的日子可没想象中好。魏璟被变相软禁在宫城中一处偏僻的院落,魏玠的婚事临近,宫内大修,便迁出来,住在一位故去王叔的府邸中。王府周围满是看守的护卫,明面上说是保护,真实意图,不言而喻。
魏璟被关在高高的城墙中,孤立无援,城墙外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她整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依靠魏玠的慈悲苟延残喘,却无时无刻都在等待她的耐心耗完、落下铡刀的瞬间。只有抄佛经才能让她的心沉静下来。
这天魏璟抄完佛经,屋外无人,她忽然生出去看一眼暮春的心思,糊里糊涂地竟然平安无事地跑到这里来。但到底还是遇到拦路虎。这只老虎潇洒落拓,颈上一串漆黑光泽的佛珠,衣襟腰间夹着雨湿的桃花瓣,倒像只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隐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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