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晚一步。”贺洗尘靠墙坐在地上,颇有些江湖侠士的洒脱豪气。
庾渺的衣裳沾满尘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不狼狈,却还硬撑着说道:“吾不疼!”
王陵一顿,踢开地上的麻袋坐在他俩对面:“你们看到了?”
“噫耶,看到什么?在下确实看她不顺眼,没想到鹿神也看她不顺眼,更料不及灵符也看她不顺眼。”贺洗尘一只手撑着下颌,拊掌大笑,“咱们可真心有灵犀!”
庾渺听他一通鬼话,也不拆穿,只煞有介事点头应和:“你们不知道,前几天王畅之竟说吾故作清高、妄为狂士,吾心里那个气!这不就来狂给她看。”
王陵盯着眼前两位好友,半晌低头释然地笑了笑:“我藏了些好茶,还知道一个隐蔽的好地方。”话没说透,三人皆已心照不宣。
他们互相搀扶,路走了一半,巷子口的光忽然被人挡住。一个抱着脏衣服的舞伎站在那里,碧色双眸中满是惶恐。
“嘘——”贺洗尘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不要怕。”他还记得这双漂亮却充满不安的眼睛。
檀石叶怯懦地往后退一步,踌躇几秒后飞快地跑掉了。
“那是鲜卑人?”庾渺问。
“大概是。”王陵答道,她眼中闪过一丝沉思,随后又消沉在瞳孔中。
***
田边路旁的野蔷薇缠着篱笆开得浪漫,沿洛阳河顺流直下,正好是各家画舫停靠的地方有一处楼台,最顶端的亭阁视野开阔,风萧萧水汤汤。落日余晖还有些刺目,贺洗尘便将向阳处的竹帘放下,遮住日头。
庾渺点燃红泥小火炉,将绿釉陶壶放在炉火上。王陵打开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圆罐:“「朝闻道 」,我偶然从一个茶商那里买的,说是六大茶山的孔明遗种 。整个洛阳就这么一罐!”
“哦豁!我倒要试试什么茶敢叫「朝闻道」?”
晚风混着河水的清凉穿过亭台,陶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出白雾。王陵不疾不徐地将滚烫的沸水倒进茶壶中,姿势优雅,风度泰然。茶叶经沸水一泡,裹挟的清香立刻蜂拥而出,沁人心脾。
贺洗尘撞了下庾渺的肩膀,问:“鹿神,你可悟了什么道?”
庾渺慎而重之地吸了一口气:“……吾不才。灵符呢?”
“……我偶感风寒,鼻子堵塞,既闻不到,自然悟不到。”王陵理直气壮。
三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伸手拿起茶杯,一杯下肚,纷纷快意地叹了口气。
“我致仕后就开间茶铺,专门给人沏茶喝,聊一聊风土人情,谈一谈经子史集,你们来了,不收茶钱!”贺洗尘掰着手指头盘算起来,“正好,茶铺的名字就叫「苦斋」,苦尽甘来。”
王陵啐了他一口:“大司马去给人沏茶?亏你想得出来!”
庾渺哈哈大笑,贺洗尘却瞪起眼睛,振振有词,朗声说道:“沏茶怎么了?茶多好啊。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咦?这玉川子是谁?”庾渺问道。
“玉川子是作此《七碗茶歌》的诗人,名曰——”贺洗尘还未说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竹帘忽然掀开一角,竹帘后的崔十七迟疑地站在原地,往亭中看去,只见一士族,一寒门,一名士,皆怔怔地望着她。
“……你不是说没人会到这来?”
“我、我,这他妈的正常人谁闲的发慌上这来!”王陵哑口无言。
事实上崔十七还真是闲的发慌。一个月前她被提为太常寺少卿,整日为皇帝的婚事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五月五可以休息一天,她倒有些坐不住了。游完船,婉拒同僚相约,她便四处闲逛。
“方才走近听见亭中有人,本要离开,但大司马频频唤我名字,在下不得已,才叨扰诸位雅兴。”崔十七拱手解释道。
这下子轮到贺洗尘纳闷了,他之前一直“小博士、小博士”地叫,之后便“少卿阁下、少卿阁下”地叫,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还真没记住崔十七的名字。
他与王陵默契地相视一眼,随后站起来说道:“倒是某失敬了,未请教少卿阁下名讳?”两人将崔十七围在中间,硬把她拉进竹帘里,按在石凳上。
崔十七不自觉地握住腰侧的梅花香囊,进退有据,斯文内敛:“在下崔泽,字玉川。”她抬起眼睛,与贺洗尘的视线一触便不着痕迹地避开,“原来大司马、中常侍和声名鹊起的庾先生是朋友。”
这个时候否定就显得欲盖弥彰了。
王陵不置可否,给她倒了一杯茶:“旧识巧遇,只说些旧事。”
又是旧识又是巧遇,交情可深可浅,有心人听来恐怕会以为是故弄玄虚。
崔十七垂眸笑了笑:“近日谢太傅提出九品制改革之事,朝野上下众争长论短,虚涉空谈者众,真知灼见者寡。在下原以为诸位是在此隐秘处议论此事,原来只是闲聊。”
庾渺一梗,张口结舌。她们确实在闲聊,可大实话反而没人信。
“变法之事陛下自有定夺,吾等静待结果即可。”贺洗尘呼出一口浊气,饮下杯中的茶水,“她要咋地就咋地吧,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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