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的伤势只会比他更重。他被破风撞到墙上,眉心一个深可见骨的血窟窿,冰凉的血汩汩地滑过紧闭的眼睛,沿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沾染在白衬衫领口,生死不明。
“都说了、咳!都说了打打杀杀要不得……咳咳!小朋友和我斗?还差了那么一点火候!”贺洗尘瘦削的腿肚子直打冷摆子,外强中干,也就剩下一张嘴可以嚣张。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无奈地望向门口,“把牙给我收回去。”
莱修的喉结动了动,最后勉强压下发红的眼睛和血瘾。他很久没体会到这种只依靠本能猎食的冲动了,但他相信只要有一点不轨之心,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人类就会拔掉他的獠牙,不带半分心慈手软。
“我认输。”偶然起夜撞到一出大戏的莱修乖乖举起双手,笑靥如花,上上下下地端详着缓步而来的贺洗尘,黑红半掺的瞳仁里闪过算计的色彩,一看就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一个满身血腥的人类绝对走不出伊福区,但我能帮你,只要你带我走。”莱修信誓旦旦保证道,“你是半残的流亡者,我是半废的庇护者,正好相配!”他走过去扶住贺洗尘的手臂,“我只是个软弱的吸血鬼,你应该知道,我打架都打不过你。”
莱修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实话实说,这具身体又病又弱,没有一个强悍的打手他连公馆的大门都走不出去。他讨厌一切有关朱丽叶的人和物,但现在这个境地,两百多岁的莱修认为自己勉为其难可以不计前嫌,原谅以下犯上的二十岁小朋友·赫尔西城。
他不怕贺洗尘拒绝——根本就没有他拒绝的余地。伊福区的领主只是昏死过去,依他的伤势要干掉一只大吸血鬼,难度不是一丁半点。今夜的事情一旦败露,可由不得贺洗尘不逃。
“赫尔西城,我们一起逃了吧!”他主动示弱,宛若狡狐引诱无知的猎物,“到时我去杀我的朱丽叶,你要能阻止,尽管来阻止。”
贺洗尘却拽住莱修的手腕,抬起眼睛凝视对方黑沉的瞳仁:“我在这里杀了你,也能保护朱丽叶。”
莱修怔了片刻后,径直把贺洗尘的手架到肩膀上,一边走一边说:“你想杀我,就不会和我说这句话。”
公馆里乱糟糟的声音传到石室里来,搅乱一地碎石的清辉。通往上层的石阶长满粘腻的青苔,稍不留意能把人摔得鼻青脸肿。
“我可以把你伪装成我的口粮,但肯定瞒不过机敏的吸血鬼。我还不够格,威慑不住他们。你的风冲得过这趟火海吗?”莱修冷静地分析公馆外的局势,扭头一看,靠在他肩膀上的贺洗尘撇下唇,神色无奈,还隐含着几丝说不出的喟叹。
还能咋地?庇护者比流亡者还废,还能退货咋地?
“……”莱修委屈,他刚死的时候也没这么弱,哪曾想这次回来,这具身体就被糟蹋得只能吊着口气过活。搁武侠小说里,那就是奇经八脉都堵得严严实实的,随时随地吐血,嗑不了药,还回不了蓝,「惨」都不足以描述他苦闷的状况。
莱修要是知道罪魁祸首还理直气壮地埋怨他,可能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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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的琉璃吊灯碎了一地,所幸没有伤到人。微弱的壁灯宛若萤火之光照亮宽敞的大厅,贺洗尘和莱修互相搀扶着穿过乱成一团麻线的黑羔羊,无视他们的窃窃私语,径直往门外走去,竟也没人敢阻拦。
“赫尔,莱修少爷……”格兰特老爷子上前一步,他似乎猜到些什么,神色激动,干瘦的手微微发抖,“你们要走?……你们、你们要往哪里去?”
贺洗尘顿住脚步,回头说道:“噫,约莫是北边的花海,或者是繁华的都城,随处可去——”他转了下眼珠子,突然望向莱修,眉眼弯弯,“少爷去哪我就去哪,少爷要杀人,我也奉陪到底!”
莱修心里直骂狗东西,面上还嘴硬地叫嚣道:“你命短,我不死,如何奉陪到底?”贺洗尘低声笑了笑,也不辩驳,撇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且再说,且再说。”
尤金专属的马车停歇在公馆门口,三匹黑马精神抖擞,打着响鼻吭哧吭哧地吃着草料。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贺洗尘瞧着它们丰润而矫健的身躯,深以为然。
“等等!等等!”格兰特追在后头,木制的拐杖把大理石戳的笃笃响。他猛地抓住贺洗尘垂在身侧的右手,听他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松开,哀求道:“赫尔,带我走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七老八十的老爷子声泪俱下,他三十几岁岁的时候就被尤金带到公馆,每日只能遥望故乡的方向,在寂静的公馆里转来转去,却始终找不到回去的路。
其实他已经没有家了。公馆里的黑羔羊都是战场的遗孤,是和乌鸦、秃鹫争食的行尸。但人不是「羔羊」啊!格兰特宁愿要自由,就算死在教廷的火刑架上,他也不想永远困在吸血鬼之城中,用温顺换取富足无忧的生活。
“格兰特!你疯了!”大厅中一头同样老迈的黑羔羊怒斥道,“难道你要回到暗无天日的战场吗?!”
“格兰特爷爷,快点回来,领主不会伤害我们的。”年轻的小羔羊悲伤地呼唤着。
格兰特颓废地摇了摇头,对贺洗尘说道:“抱歉赫尔,刚才是我无礼了。你要好好活着,我的路也该由我自己来走!”他转身对公馆门里的人类说道,“老朋友,我愿意为自由付出代价。我要走了,你们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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