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宁第二次听他叫宁哥儿,心头怪异又微妙,面上愈加森冷,又把剑抽出半寸,雪亮的银光如同宝匣中的霜寒。
他有许多疑问,此刻却问不出任何一句话。说到底,这人是不是黄鼠狼还是两说。他当时昏了头,一时被抱衡君的信誓旦旦蛊惑,才急燎燎地、不顾颜面冲过来接住这个小道士。
“哎。”贺洗尘看不得柳宁徘徊不前。
这条蛇藏在湖山古刹里,整日听老和尚念经,没念出个宽大仁慈,向来霸道凶横,恐怕除了冷笑便不会其他笑。他被贺洗尘拉进尘世,让茶酒药熏出点人情味儿。即使这样,依旧不改目中无人的秉性。
“你是拉不下脸问,还是不敢问?”贺洗尘挑起眉,双手抄进袖筒中,靠着墙缓缓舒了一口气,“我想想——”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湖山古刹的半山腰。贺洗尘阴差阳错掉进他的酒窖,乐得差点找不着北,还没数清楚有多少藏酒,柳宁就出现在洞口。两人从午时三刻打到月上三更,不打不相识,最后勾肩搭背去「明月别枝」疗伤。
“小白整天泡在药房里,有一次炼丹炸炉,把屋顶炸个底朝天。阿蔹最喜欢留春斋的桂花糕,他俩成亲时,你把留春斋的桂花糕都搬空了。至于你,哈哈——”贺洗尘突然促狭地笑起来,柳宁眉头一跳,就听他继续说,“——你对溪边一户王家女儿动过凡心,唉,当真是茶不思饭不想,只念叨柴门半掩里的人面桃花。”
“我怎么没听宁哥讲过?!”缩在一旁的抱衡君不满地嚷嚷。
“混账东西!”柳宁恼羞成怒,也不知道在骂谁。
贺洗尘才不怕,老神在在眼睛半阖:“还有什么怀疑的?”
柳宁一顿,放下乌鞘长剑,心头不知涩然还是动容:“没想到喝了「佛不度」,佛真的不愿意度你。”
“也就两杯。”一杯结义,一杯死前。
柳宁沉默半晌,掐指一算,缓缓抬起眼睛:“你欠我七百九十九两六百一十六文,利滚利抹掉零头,凑个整一千两。”债主终于抓到没脸没皮的黄鼠狼,当即把小算盘打得叮当响,“换算成人民币,不多不少六十六万。”
“……”穷鬼道长闻言色变,瞪大眼睛,义正词严,“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柳宁恶劣地拎住他的后颈:“不认识打到你认识!”他有些藏不住喜形于色,血管中流动的冷血甚至热乎起来,脑海中却突然响起分局委员会书记的千里传音。
不过一瞬,他的脸色沉得比恶鬼还恐怖,直接把手里的小道士扔到抱衡君身上:“看好他!”说完便雷厉风行消失在原地。
“应该是监察委来人了。”抱衡君估摸下日子,心累地说道,“上次来了条不长眼的蜈蚣精,被宁哥当场废了八条腿。今年上头要还是派个白痴,不用宁哥出手,我先把他丢进黄河。”
反正柳宁吃不了亏,贺洗尘死里逃生,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有气无力地搭着抱衡君的肩膀,只想回家吃饭睡觉。
孟拾遗乖巧地推着自行车,越看越觉得路见不平、拔杏花枝相助的小道士悲天悯人,绝对不是一般神棍,比她求神拜佛见到的假道学实在得多!想想这个补课回家的平凡的夜晚,突然冒出夜叉、狐狸、青蛇和龙珠,简直比山海经还热闹。
贺洗尘被孟拾遗亮晶晶的眼神盯得没办法,叹了口气推开抱衡君叨叨个不停的狐狸脸:“要拜师么?传道受业解惑、降妖除魔驱鬼的那种。”
……啥??孟拾遗被自己的口水呛个正着,咳得撕心裂肺。
“你几斤几两,敢给人当师父?”符荼逮到空子就凉飕飕地放冷箭。
“一千两,绝对童叟无欺!”贺洗尘债务如山,趁机给自己打广告,“测字五十卜卦七十,小伙子,要来一卦吗?”
符荼只想喂他吃蛊虫,符灵却兴冲冲跑出来:“怀素子前辈,你好几天没上线,恶犬群里的人都很担心。”她比贺洗尘的壳子年长几岁,站在一起却都水灵灵的,仿佛刚从田里挖出来的小白菜。
恶犬群也不是什么邪恶组织,全称【内有恶犬,凡人勿进】,年轻修士都亲切地称它为恶犬群。小白菜「怀素子」这个大名在同道中十分有威信,毕竟当年恶犬群两百七十个人中,有十五个博士和研究生的毕业论文都靠他仗义相助,无私分享理论研究和实战经验,才没被老祖宗们残忍延毕。
“怀素子前辈,我研究生毕业论文想写《论马克思主义对佛家六神通改进前景的指导意义 》,你觉得怎么样?”符灵害羞地将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一副小女儿姿态,看得符荼胃疼不已。
他和贺洗尘结怨也是因为学术观点不合。从平和的学术切磋衍变到最后,孤僻的符荼已经单方面把他视为宿敌,不死不休。
话题陡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学渣抱衡君不明觉厉,孟拾遗反而松了口气,她还没从贺洗尘突如其来的收徒中缓过神,忽见街尾走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二十几岁的模样,手里倒提一把黑伞,阴气森冷。
“鬼、鬼啊……”孟拾遗抖得说话全是颤音,她揪住贺洗尘的衣摆,离着两三步远的符家兄妹已经惶恐地叫出声:“太爷爷!”
太爷爷……?看长相我还以为是你们哥哥。孟拾遗放弃深究。
“符昇,来接你家小孩?”抱衡君撇了眼鹌鹑般乖巧的俩小孩,“符荼再犯事,我就把他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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