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古城没来科目二训练场。听曾教练说,他平时很懒,只会偶尔来训练场巡视一圈,然后回到明城驾校门市部继续混时间。他混时间的方法无外乎睡觉和斗地主。
因为明城驾校是个老牌驾校,口碑很好,而且古城和当地车管所的那些负责人经常“往来”,所以明城驾校的生源很稳定,收入和额外“油水”也很稳定。再加上前一任古老板留下的遗产,古城即使每天在门市部睡大觉也能过得吃穿不愁。
江映霓今天练车时心头空落落的。就像她读小学的时候每周五期待着美术课,但是美术课毫无意外地一次次被班主任抢过去教枯燥无味的语文课。
纵使毫无意外,但还是会失落。人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期望值,也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贪婪心。
练习内容仍然是倒车入库。手动挡训练区的几个学员轮流上车实践,没轮到自己练车时,就坐在长椅上无聊地等着。简佳宇霸占着学员车练了十分钟还没下车。
江映霓等得不耐烦了,大步走过去朝着学员车里发脾气:“你下来,换人练。”
简佳宇摸着头顶讪笑道:“好嘞,我马上就下车。姐,您来练。”
“我不练,排队还没轮到我。”江映霓朝郑梓杉勾了勾手:“你快来练,轮到你了。”
郑梓杉很顺从地跑过来,一刻都不敢耽误。仿佛耽误的不是他自己的练车时间,而是江映霓的练车时间。
简佳宇刚刚被江映霓吼了一嗓子,敢怒不敢言,惹不起江映霓又看不惯她,只能憋一肚子窝囊气,在心里骂了她好几遍“婊|子养的”来解气。他下车后觉得旁边那几个学员都在看他笑话,于是灰溜溜地摸了根烟点燃,抽着烟走到自动挡训练区勾搭漂亮妹妹陆文婷。
曾教练在一旁默不作声看着这些小伙子和小丫头闹,心下觉得好笑,又感慨果然还是年轻好。
“他今天不来训练场了。”曾教练对着兴致缺缺的江映霓叮嘱说:“你等会用心点练车,别又走神想些别的。”
“我知道他不会来。”江映霓赌气似的说:“我又没等他。”
“没等就好,你等不到他的。”曾教练话中有话。
江映霓懒懒地打着呵欠,低头认真看着水泥地面浅浅的积水坑里倒映出午后宁静的天幕和云朵。
和简佳宇相比,郑梓杉的素质极高。他练完五次倒车入库,很快就下了车。郑梓杉每一次倒车入库都停得很标准,让向来严格要求学员的曾教练都忍不住夸奖。
“你去练车吧。”郑梓杉对江映霓友善地笑了笑。
“你坐副驾驶指导我一下呗,”江映霓关掉了正在看的港剧,把手机揣进兜里:“曾教练说我每次都把车停歪了。”
郑梓杉看向曾教练:“可以吗?”
曾教练笑:“当然可以啊,你就坐副驾驶指导她呗。把你倒车倒得这么标准的诀窍告诉她。”
“我其实也没什么诀窍……”郑梓杉腼腆地说:“是因为开得比较慢才能停到位。”
“听到没?丫头,”曾教练再次唠叨江映霓:“你每次开得太快了,越快越错。学车时就是要慢,要小心翼翼的,不然你转方向盘的速度跟不上大脑的指挥——你刚刚心里想的是在看到黄线的时候转方向盘,结果呢,过了黄线才转方向盘。那你倒车回来的时候不就肯定会歪?”
江映霓虚心点头接受:“嗯嗯。您说得对。”
果然,在郑梓杉的悉心指导下,江映霓倒车入库终于练得有起色了……
郑梓杉提醒说:“车身距离角大约三十公分时不用管,等车倒进去了再两盘回正。如果车身离角小于三十公分,就先回一圈,等倒进去了再回一圈。”
江映霓停车时,车身稍微倾斜,但没有过线。她问:“三十公分是多长?你能直接从后视镜看出来吗?”
“差不多…这么长吧。”郑梓杉两手比了个三十公分的大致宽度,然后耐心问:“你现在清楚了吗?”
江映霓点头:“我好像有点概念了。”
郑梓杉鼓励说:“嗯,慢慢练。你这几次都练得很好。”
“骗人吧,明明车都歪了。”江映霓笑着嗔怪郑梓杉:“你这就是典型的拍马屁拍错地方。”
郑梓杉白净斯文的脸庞瞬间浮起不自然的红晕,他小声说:“我觉得你进步真的很大,想鼓励你。”
江映霓明知故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嗯?小组长。”
郑梓杉脸更红了。
“哎,你是不是母胎单身啊?”江映霓一边向右转弯,一边问着。她光顾着调侃纯情小男生,忘了往回转方向盘。
郑梓杉连忙提醒她:“左边回一圈。”
“哎呀,又忘了。”江映霓向左转着方向盘,不依不饶地问:“所以小组长你是不是母胎单身?”
“嗯……是。”
“我其实也是母胎单身,”江映霓顿了顿:“你信吗?”
“信。”郑梓杉点头。
“真信啊?”
“嗯。”郑梓杉坚定地点头。
江映霓遗憾状摇摇头:“傻不愣登的,你是怎么考上W大的?”
被形容为“傻不愣登”的郑梓杉同学默默为自己辩解:“我是医学专业年级第一。”
“你学医啊?厉害了。”江映霓练完第五次倒车入库,和郑梓杉一起下车。
将近下午六点,驾校教练们也要下班了,曾教练收了所有的车钥匙,扯着嗓子问东一块西一块分散的学员们:“有没有要坐车一起走的?”
坐教练的车可以被免费送到明城驾校门市部那一站,再走回珍珍美妆店,正好能省一趟公交费。江映霓吃穿住用样样抠门,基本上每天蹭车回家。
“我们今天一起走吧?正好同路。”郑梓杉期待地看着江映霓,眼里奕奕生辉:“公交站离这儿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江映霓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郑梓杉的双眼皮是细窄的,不太明显,平时被眼镜框遮挡住,都看不出他是双眼皮。
“行啊,那就一起走吧。”江映霓爽快地答应着他,顺便心疼自己又要多花一块八毛钱。算了,今天不吃晚饭了。
……………
公交站是不远,但他们等的那辆公交车却迟迟没来。
郑梓杉似乎犹豫了很久,最终从包里拿出一个礼盒,递给江映霓:“我前天路过小学门口,正好看见这个,就买来送给你……”
礼盒很普通,就是用小学门口文具店卖的花纸包裹的瓦楞纸盒。江映霓也不忸怩,接过礼盒问:“是什么?我能打开看看吗?”
郑梓杉点头如捣蒜。
江映霓拆开礼盒,意料之外的,看到了一个穿白纱裙的芭比娃娃。这种劣质的塑料芭比娃娃,十几年前在小学门口那家玩具店卖十二块钱,算是单价比较贵的玩具,不知道现在涨价到多少钱了——但应该也不会太贵,毕竟这玩意儿质量差得肉眼可见。
这是江映霓十几年前很想买的东西。她很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崭新的芭比娃娃,这样就能和班上其她小女孩一起玩、能和其她小女孩有共同话题。但是父母从来不答应给她买。姐姐江映珍比她大八岁,曾经买过一个芭比娃娃。然而江映珍从小就有抑郁症,把家里唯一的芭比娃娃拆了胳膊,残肢丢进厕所坑里,还把芭比娃娃那头金色长发剪得一干二净。
小学每周三有节劳技课。那时学校缺劳技老师,便让副班主任来代授劳技课,随便安排学生做什么都行。副班主任很开明温柔,经常让学生们在这节课自由活动。班上的小女孩们每周三都会把芭比娃娃带来,劳技课时聚在一起玩过家家。她们的芭比娃娃一个比一个漂亮。让江映霓在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羡慕”。
六七岁的江映霓找姐姐央求过好几次,但姐姐不肯把家里唯一那个缺胳膊少腿的芭比娃娃借给她玩。后来江映霓没找姐姐和父母讨要芭比娃娃了。因为姐姐已经死了。父母也死了。
所以每周三的劳技课都是江映霓的末日。不夸张,就是末日。当那些小女孩聚在一起时,她趴在桌上睡觉——反正副班主任也没规定自由活动不包括睡觉。
郑梓杉和她同组,是她的后桌,也是她的小组长。因为为人谦和,郑梓杉的人缘很好,兄弟们在自由活动时都会邀请他一起玩。但郑梓杉每次都拒绝了,他静静坐在江映霓的后排,刷着数学奥赛题。
所有人都成群地围着玩,只有最中间那一大组的中间两排,一前一后坐着两个孩子。女孩睡觉,男孩学习。每周三的劳技课都是如此,直到后来换了副班主任,劳技课变成了英语课。
她和他是这个班的一座孤零零小岛。准确来说,这座岛的主人是她,而他只是岛上来客。
班上当然传过两人的绯闻,连班上的任课老师都觉得这两个孩子挺般配——在那种纯真的年代,在被传绯闻的当事人还会红着脸着急辩解的纯真年代。
公交车终于到站了。
江映霓捧着礼盒,忘了跟郑梓杉说声谢谢。十几年前想拥有的东西,现在终于拥有了,算不算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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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教练回到驾校门市部,把所有的车钥匙交给古城。
古城单手撑着头玩斗地主,有几分困倦而漫不经心地问:“她今天穿运动鞋没?”
“穿了。”曾教练看了看古城手机屏幕的斗地主游戏页面:“老大,你好像对她特别关心。”
古城反问:“她不也对我特别关心吗?”
曾教练无话反驳,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放弃:“我走了啊,明天见。”
“明天见。”古城仰头灌了口10度雪花生啤。易拉罐里最后一口酒灌入喉,尔后被他随意丢弃在地。
空荡荡的易拉罐在地上叽里咕噜滚个圈,碰到了桌角,终于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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