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也曾亲临前线督战,当年的尸骸满地令他至今记忆犹新,所以也一直分外看重庞牧等一干在前线立过战功的将士们。
而此时此刻,眼前这些孤零零的白骨,却又给他带来另一种刺激。
他忍不住从御案后走出来,胸口闷闷的发堵。
这几个,也曾是他的百姓啊。
“……同时挖出几枚箭头,包括肋骨、胫骨在内共计十多根骨骼上有程度不一的裂纹,推测死者生前曾遭到虐待,以至骨裂。但因筋肉全无,所以无法判定致命伤究竟为何。”晏骄道。
“晏捕头,”圣人忽然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白骨上为何有凌乱的划痕?”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跟着伸长脖子看,果然见绝大部分骨头上都覆盖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痕迹,有的粗有的细,似乎有些眼熟,但偏偏说不出曾在哪里见过。
晏骄抬起头,直勾勾看向满脸淡漠的苏墨,一字一句道:“回陛下,这三人被杀死后就地掩埋于山茶花园之下,多年来,山茶花的根系缠绕尸体汲取养分,故而有此痕迹。”
文人雅士中不乏爱花者,而茶花朵大、艳丽,是不少人的心头好,在场数位官员家中也有几盆日日把玩。
可听晏骄这么一说,众人险些当场吐出来,暗中决定回去就把花儿丢了。
圣人的牙关都紧了紧。
他才要说话时,却听外面一阵喧闹,不由皱眉。
大理寺卿忙问:“何人在外喧哗?”又要打发人出去看究竟。
晏骄径直回道:“方才请了几名死者的家属前来辨认,旧事重提令他们悲痛不已,迟迟不肯离去,执意要在外守候,求陛下还他们一个公道。”
其实这三名死者的家属都不是什么好货,当年仅仅因为五十两银子就爽快的帮忙作伪证,如今确认女儿是被害死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给的银子不够,非要来闹。
当时宋亮等人还欲劝解、驱逐,不过晏骄心头一动,反倒直接将人带了过来。
苏玉暖乃两朝元老,根基稳固,又与圣人有师徒之谊……这毕竟是个皇权至上的年代,万一圣人一时脑热想要放他一马,岂不可惜?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倒不如就让死者家属闹一闹,让圣人感知到百姓们的愤恨和痛苦,催促他尽快下决断。
果不其然,众人一听这话,纷纷唏嘘不已,看向苏墨的眼神中更多几分愤怒。
又有几人窃窃私语,说必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苏玉暖本人真如传闻所言那般正派,又怎生教导的出这样禽兽不如的孙子?
须知对相当一部分百姓而言,这起案件就是官员和平民两个阶层的冲突,不少人根本懒得打听凶手是谁,张口闭口“十官九坏,还有一个预备着”“坏种生的狗崽子”的骂个不停,连带着他们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圣人叹了一声,吩咐道:“去告诉他们,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必会秉公处理,绝不偏私。”
说完之后,他又深深地看了那些白骨一眼,重新回到上面坐了。
见圣人暂时不打算插手了,大理寺卿才拍了惊堂木,喝问苏墨道:“苏墨,你可知罪?”
“你们抓我,就因为死了几个人?”被问的却语出惊人。
苏墨是在前去参加文会的路上被捕的。
那时太阳正好,明亮的日光毫无保留的照在他满绣了仙鹤云纹的锦袍上,光辉璀璨。
其他几个太学生嗷嗷怪叫丑态毕露,可他却朝众人从容的笑着,没有半分的情绪波动,那样的淡漠而冷静,仿佛说的只是曾经不小心碾死了几只蝼蚁一般。
已经拔刀出鞘的众衙役愣住了,下意识面面相觑,看过去的眼神中都带着不可思议。
本以为苏墨只是事情败露后的气急败坏,可稍后他见了圣人,跪在堂下,接受三司会审的时候,还是这么说。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在有的人心里,人命真的无足轻重。
大理寺卿被他浑不在意的语气噎的停了一息,越发心惊,“你可是与他们有仇怨?”
苏墨摇头,轻飘飘道:“素未谋面。”
“那为何要痛下杀手?”大理寺卿逼问道,“手段如此之残忍,简直令人发指!”
以活人为猎,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他也只曾在野史中见过,是真是假无从考据。却不曾想到,本朝本代本地竟也出了这么一号禽兽。
苏墨瞟了他一眼,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这位大人,难道你素日出门踩死蚂蚁,也会反思为何么?”
说着,他竟看向圣人,“陛下,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人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之分。”
“贵者为王为胄,贱者风雨飘零,”苏墨不紧不慢的说着,整个人都放松的好似闲话家常,话里话外透着股懒怠和漫不经心,“芸芸众生,支配整个国家的不过寥寥数人,下头那些百姓愚昧无知,不懂分辨是非,多几个、少几个,又有何分别?”
大堂之上唯余他一人言,不是众人心悦诚服,而是被这通惊世骇俗的言论震惊的无言以对。
这是真正的,天生的刽子手。
他没有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让众人免去一番苦斗。而这也成了最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方:自始至终,他都不觉得有错。
良久,大理寺卿才率先回过神来,猛击桌案,高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在圣人面前胡言乱语!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乃大禄子民,本该恪守规范,然而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又命人替你遮掩,如此种种,令人发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