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欲摆手,看小邓子将放了绿头牌的托盘弓着腰举国头顶,如此郑重且坚持的样子。
他总算想起来,今日宫里头,添了三个新人。
他看了看牌子次序,随手将一个木牌倒扣过去,顺口吩咐:“下次呈来,把延禧宫的放在头位,承乾宫放在永寿宫后。”一个简单的次序,几乎是重新界定了诸人在后宫里的地位。
小邓子赶忙称是,到了殿外抹了把汗,叫过徒弟小良子吩咐:“去围房公布一声,今儿个夜里由容妃娘娘侍寝,让她提前准备了。”
小邓子心里多少明白,皇帝到底顾念着太后的面子,且牵扯到朝野上的勋贵人家的利益,所以多日没有宣召后宫的皇帝才临时改了主意。
等到酉时过了,皇帝揉了揉泛酸的脖颈,起身活动了筋骨。
“万岁爷要先沐浴吗?”天气一日日热了,一般下午会冲个凉醒神。
皇帝心里有些躁,只吩咐:“随我出门一趟。”
小邓子忙殷勤伺候:“万岁爷要出去?摆驾哪处?”
皇帝摆手:“除了你,不须人跟着了,我去永寿宫瞧瞧,三阿哥这几日不知好了没有。”
小邓子刚要替皇帝拿了斗篷,他却又突然坐了回去。
“算了,你替我去问问吧。”
小邓子虽不知皇帝在闹哪样,还是说了声“嗻”领命去了。
皇帝走到窗下,看着丝丝缕缕天光,目光却是空的。
今日是他纳妃的日子,不过却谈不上什么欢喜。
先皇的后宫前前后后有五十余位妃嫔,成了年的子女也甚多,都说人丁兴旺是福,但皇家的子嗣多了,反而容易酿成祸端,更无法给这天下河山带来多少福祉。
他不是个荒淫无度的昏君,不打算广纳后宫贪图享乐;他心里也曾羡慕寻常人家相知相守白首不离的简单情感,可是他身为国君也做不得椒房独宠的行径,他坐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能随心所欲的时候反而变少。
就在方才,他想起身去永寿宫寻姝菡排解心中的烦闷,可是想到这样的日子里,姝菡未必心里比他更好受,这才临时改了主意。
入了夜。
皇帝沐浴更衣后才进了些许点心,全当顶了晚膳用。
小邓子在门口得了消息进门来禀。
敬事房的太监已经将首次承宠的容妃郭络罗氏从延禧宫背到了养心殿。
皇帝揉了揉额头,没有急着起身,而是抬头看看天色。等把剩下几本折子批完,他才换了寝衣回去卧殿。
妃子新承宠,倒不必有什么隆重的仪典,甚至不如寻常人家纳妾郑重。
但皇帝的妃嫔可以上了玉牒,嫔位以上还有与帝同葬的殊荣,所以有大把人愿意把女儿送到宫里做妾,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获得资格。
皇帝对待后宫的态度,其实和面对朝堂差不多,从潜邸开始,就不甚热衷女色,只要正妻替他维持基本的平衡,不给他裹乱即可。再一则,也为笼络人心。
宫人们知道皇帝召幸的规矩,等皇帝迈步进了寝殿,只在外间把落地的帐子拉好,又鱼贯退了出去,和敬事房记录彤史的太监一同侯在寝殿门外。
皇帝借着宫灯微弱光影,来到龙榻边。
这是他第一次见容妃,谈不上盼望,也没有厌恶,和看个待价而沽的货物没甚区别。
“皇上……”微弱昏暗光影里,有人低低唤着,似乎带着恳切盼望与依恋。
任是再知礼守序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都会变得柔顺乖巧吧?
皇帝如是想着,踩着脚踏侧坐到床榻之上。
“郭络罗·茵雅。”
容妃有些羞怯,她现在的角度,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见皇帝连名带姓喊她,本能地绷紧在锦被包裹下不着寸缕的身子。“臣妾在。”
“你可知为什么是你?”这话听着像是个谜题,又像是考验。
茵雅垂下眼:“因为臣妾端方淑媛、德容昭彰,堪为一宫主位,又幸蒙太后体恤,皇上垂怜……”
“圣旨上那一套,朕比你熟,你想仔细了再答话。”却没容她说完。
容妃有片刻讶异,又很快恢复冷静:“臣妾愚笨,请皇上示下。”她将羽扇似的眼睫垂的更低,瘦削身形更显得乖顺可怜。
“朕需要的,可不是个愚笨之人,没有脑子的棋子,在这后宫是很难活得长久,哪怕她身后有显赫的家世撑腰,有锋利的爪牙为刃……”
容妃脸上由红转白,险些绷不住。
她当然知道后宫是什么地方,比作修罗地狱也不为过。她同样也知道任何身份背景在皇权面前,都不值一提,皇后如今的下场不就是最好的明证。
不过,她不会像皇后那么蠢就是了。
“皇上需要臣妾愚笨,臣妾就愚笨,皇上需要臣妾灵醒,臣妾也可以聪明起来。”
“那你再来说说,朕因何选你。”
“因为臣妾有用,臣妾会做个对您忠心,且善解人意之人,只要您肯给臣妾信任。”
皇帝似乎尚算满意这个答案。
“记住你今日所说的。”
容妃闻言,在心里舒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大约是过关了。
过了半晌,皇帝仍背着光坐在那里。
就在容妃猜想皇帝大概会这么枯坐到天明,得想个什么办法成礼才行,皇帝却起身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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