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扭头瞥见她,只觉她那委屈神色,是在他五十年的记忆里反反复复不停出现的,他觉那表情刺眼又窝心,怒其不争到极点,眉头倒竖又想骂她。
陆女士敏锐得一缩脖子,垂头抬眼,小心翼翼地瞅着他,眼角泪光一闪,又快哭了。
周遭俱是稀里哗啦揉搓麻将的声音,祖孙四代同堂,热闹欢快,笑语欢声不断,唯有此隅气氛凝重,老爷子憋住一口气,只死死盯着他性子最憋屈的三女儿,缓过一瞬,嘴角微微抽动,突然长叹了口气。
“你们打完自己散场,”老爷子眼神从她身上复杂转过,扭头对着牌桌上的四人道,“我先上楼睡去了。”
他一走,老太太也跟着上了楼,陆女士这才手拢着樱粉长裙的下摆仪态端庄得往谷陆璃身侧一坐,温婉笑开,跟个逃出家门与同学聚会玩耍的少女似得激动。
“阿璃!”她轻声笑着给指向谷陆璃的牌,“出这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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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打完,凑够小四圈,凌晨两点,推牌结账,各桌俱也都偃旗息鼓,一家一户地结伴走了,屋里顿时冷清安静下来。
谷陆璃输了五块钱,宋尧山正好赚了五块钱,二姨并着二姨夫一家不输不赢。
大姨领着谷陆璃母女与宋尧山洗漱后上了三楼,理所当然得分了一屋卧房与陆女士一屋,一屋与谷陆璃跟宋尧山。
他俩那屋不大,顶上一根电棒,正中一张双人床并一张圆桌、两把椅子,床上一套干净轻薄的夏凉被加俩枕头,便是全部家具了,布置简单得的确是不像有人住过的模样。
谷陆璃累到瘫痪,晕头涨脑得还未有其他心思,见床直接扑了上去,在枕头里先使劲儿蹭了把脸,就见宋尧山一言不发,抱走了床头另外一个枕头,往桌上一放,拉开把椅子坐下去就自觉往枕头上趴,下巴杵在手臂上,抬眼偏头看她笑:“学姐,我先睡了,明天见。”
谷陆璃愕然一瞬,恍然明白过来,徒劳得下意识转头四顾,见那窄窄一方小屋中,果然再
无第二个能睡人之处。
“你——”
一个“你”字适才脱口而出,后续便被她咬在唇齿间,她起身站在床下,连瞌睡都跑了,两手交错握在一起,扭回头又去看那不算宽敞的双人床,尴尬又不忍,使劲儿吁出一口气,果断对宋尧山道:“你睡床上去,我不困,我坐你那儿玩会儿手机。”
宋尧山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他觉这一切的发生在意料之外又情理当中,他也没戳穿谷陆璃那暖心的谎言,手臂将头微微撑起,仰脸回她:“哦,那我们联机继续打麻将啊,我也不困,我也想玩手机。”
“打你个鬼呀,你去床上,这个给我。”谷陆璃在他对面坐下,拽住他枕头一角扯了扯,“赶快去睡!大半夜还玩手机,眼睛不要啦。”
宋尧山耍赖似得半个身子往桌上一扑,压住那枕头,孩子气得跟谷陆璃拉锯。
“别闹了,你几岁啊。”谷陆璃扯不动,一甩手,“成年了吗?”
“你们镇上不成年能领证啊?”宋尧山也累,话出口都带着些微沙哑的尾音,眼神流转戏谑笑意,“违法的。”
谷陆璃:“……”
她一时间只觉初识时怼赢宋尧山的战绩,如今正一次一局被他渐渐扳回来,若是重新清算胜负值,宋尧山恐怕已经成功反杀。
凌晨三点,窗外弯月高悬,夜黑人静,她与宋尧山各坐圆桌一头,头顶光源将这小屋与四野彻底隔开,她忽然又觉,她对宋尧山,似乎早就淡了那一份胜负心,跟他嘴炮时,已经不大有求生欲了。
“你也睡了两个月的地板了,换个地儿再让你睡桌子,也太欺负人了。”她静了片刻,耐心对他道,“更别说白天你还帮我和我妈挨了骂,有功劳又有苦劳啊,我都过意不去了。”
“一家人嘛,当然要整整齐齐的啦。”宋尧山趴在枕头上跟她开玩笑,困倦得忍不住打了哈欠,眼皮战术性地往一起挤,含混地呢喃了两句,“学姐,我是真的好困了,我睡着了啊睡着了睡着了,真睡着了……”
话音未落,他当真脑袋一偏无声无息睡死过去。
“喂——”谷陆璃伸手推了他一下,他脑袋只象征性得一摇晃,“你别趴着睡,把颈椎睡坏了。”
宋尧山也不睁眼。
“要不,”谷陆璃憋了半晌,瞥一眼床瞥一眼他,眼神纠结,终于破釜沉舟似得憋出一句试探,“要不,你睡床上吧,我离你远点儿,我贴着墙。”
她这话说得像是有人拿刀卡着她脖子,不甘不愿,又不得如此,虽然拿刀卡她脖子的人正是她自己。
“你靠墙,我怕我半夜掉下床;我靠墙,我怕你半夜掉下床。”宋尧山整个脸埋在臂弯里,闭着眼睛都能接收到她的情绪,他感动又难过,感动他已经能体会到他在谷陆璃心中地位的明显变化,难过于因为他,谷陆璃又逼迫了她自己,他无声叹了口气,扬起一张困到面瘫的脸,还得强打着精神逗趣着哄她,故作为难,“学姐,我们都是有贞操观念的人,还是不要同床共枕了吧。”
“那还是你——”谷陆璃挣扎。
“不要还是我了,我们家也没让女人睡桌子的传统,除非哪天咱俩一块儿挤硬座,那随你睡。”宋尧山温和又果决地打断她,眼神坚定,语气轻柔,“今天就算你欠我的,以后记得还,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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