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笑道,“姑娘这话说得就奇了,我们娘儿两之间,有什么事要说得这么客气的?这是姑娘见外了!”
黛玉便道,“宝二哥哥屋里一个叫晴雯的,生得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我的,因如今不在宝二哥哥屋里伺候了,我想着不取她别的好处,只取她手还巧,如今我屋里正缺个能做针线活的,还求舅母给了我。只当我娘不在跟前,我手里没个得力的,老太太和太太调理一番的丫鬟,比起外面买的,再好不过了,不如给了我!”
老太太想起晴雯来,问道,“这孩子可是犯了什么错处?”
王夫忙道,“那丫头也大了,一年两年的,总是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
老太太便对黛玉道,“那孩子得的是女儿痨,你要有个针线好的,我把鸳鸯给你,又稳妥,岂不是好?”
第168章 薄命
黛玉道,“外祖母要离得开鸳鸯姐姐,娇娇早开口要了,还等到这会子?舅母既说她得了女儿痨,是我不知道的,那就看看她的命了,若好了,舅母把她赐给我,若不好,那就算了。”
王夫人便叫人把晴雯的卖身契拿来给黛玉,“原说要给她的,既是如此,那就给你,那孩子如今已经不在你二哥哥的屋里了,你怎么处置都行。”
黛玉收下,递给轻絮,笑道,“前儿得的好墨给宝二哥哥送一点去,还有宫里赐下的松涛纸也送一半到怡红院去,宝二哥哥回来,叫他来我这里喝茶!”
顿时,王夫人便欢喜起来,摩挲着黛玉,“好孩子,瞧你们兄妹如此亲热,我就高兴了。可怜你宝二哥哥也没个嫡亲的兄弟姐妹,你原该与他多亲近些才是!”
王夫人便趁此机会说了袭人的话,“那孩子行事大方,心地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
黛玉假装起身与老太太太太倒茶,走开了,并不听这些话。
黄芦这边,找了大夫给晴雯看,金钏儿因惦记从前的情分,又自己也是死里逃生的,把晴雯接了过去,细心调养了一阵子,便慢慢地好转过来。晴雯的脾气也趁此改了许多,只一心一意想着将来如何服侍黛玉,从前的那点心高气傲已是熬得半点不剩了。
谁知,晴雯的嫂子多浑虫灯姑娘成日家只想着如何和人好,半点不将晴雯放在心上,她从家里没了,只以为晴雯死了。怡红院这边又遣了人过来看,这灯姑娘只得了袭人送过来的几吊钱,着三不着两地道,“死了,早拖出去埋了。”
宝玉知道了,已是大悲,晚间在大观园里写了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这诔。
黛玉领了紫鹃和茜雪,偷偷躲在旁边听着,见宝玉悲戚得不得了,紫鹃和茜雪在一旁又是好笑,又是好恨,悄声道,“若不是姑娘,金钏儿姐姐也死了,晴雯姐姐也死了。如今那芳官蕊官和四儿还不知道在哪儿谋生去呢。”
原本,紫鹃和茜雪还想求黛玉救一救茜雪的,李觅却是拦住了,“姑娘与她也不熟,再姑娘跟前的人也有限。这晴雯姑娘是一来针线活确实好,二来姑娘若不伸手,她便是真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姑娘到底不是观世音菩萨,哪能面面俱到的?你们若是还这般撺掇,仔细我回头跟八爷说,连你们也早早儿配个小子出去了清净!”
吓得紫鹃和茜雪哪里还敢张口?
待宝玉念诵完了,那小丫鬟催着她走,黛玉却突然从那芙蓉花里走了出来,唬得那小丫头喊道,“不好,晴雯显魂了!”宝玉也惊慌不已,一跤几乎跌在地上,再细细一看,不是黛玉又是谁?便笑道,“是林妹妹,怎地这会子你来了?”
“自是来瞧瞧宝二哥哥的,才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总觉着,宝二哥哥如此,岂不是亵渎了晴雯,她毕竟与宝二哥哥并没有什么,她清清白白的女儿身,那经得起这样的话?倒是将来,袭人姐姐跟前,宝二哥哥如此,倒也不唐突了她!”
宝玉听了,跌足道,“是极,是极。”又问道,“只不知林妹妹可有甚好的,改了这两句?”
黛玉摇头,拿起那祭烧了,道,“晴雯如此,宝二哥哥写多少华章美词都没有用。从前是金钏儿,今日是晴雯,还不知将来会是谁?宝二哥哥,你瞧着她们这些女孩儿一个个命丧至此,你心里不痛吗?花骨朵儿一般,就这么风吹雨打去,她们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遇上了你?你若护不住她们,留不住她们的性命,便该远离了她们才是,一个个死了,你假惺惺祭奠一番,活像是故意杀了人,再说一声对不起一般,真是叫人瞧着碍眼!”
黛玉说了这番话便走了,她哪里知道,宝玉这般大,除了政老爷,何曾有人对他说过一句重话?那政老爷喊打喊杀为的也不过是宝玉的学业,并非他着心着力的地方。而黛玉的话,不啻于在他心头刺了一刀。
宝玉心中痛得好似有人拿了刀在砍,他盯着那芙蓉花,发了一会儿呆。那小丫鬟见祭奠完了,在收拾东西,他便在旁边的山石上坐了下来,心里千思万想,出神了一盏茶的功夫,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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