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北正举着一盏油灯过来,见谢霁出门,便笑道:“公子,醒了?可要沈莘上点解酒汤?”
“不必。”谢霁看了眼尚且深蓝的夜空,问道,“什么时辰了?”
“约莫戌时三刻,您睡了两个多时辰。”关北进门,将谢霁窗边的纱灯罩子取下,用有种的油灯挨个点燃了烛台,复又将纱灯罩子一一罩上,趴在窗台上感慨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你睡得如此酣畅。平日里你总是噩梦失眠居多,不是深更半夜还在批阅,就是天未亮就下榻习武练箭,害得属下们总担心你哪天会因操劳过度而吧唧一声倒下。”
关北这人本来就话多,一紧张,话就更多了。
谢霁淡淡看了他一眼,“仇剑的事,都处理好了?”
关北‘啊’了声,换了个姿势靠在窗边,垂眼望着案几上抖动的油灯火光道:“嗯,埋在西山上。给他立了块碑,但没有刻名字,怕被人掘墓鞭尸。”
毕竟仇剑一生杀人无数,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刻上名字必定会被挫骨扬灰。人死灯灭,再多恩恩怨怨也都化作一抔黄土,实在不必折腾棺椁了。
西山上埋了谢子光,如今又埋了仇剑,而与之相对的雁离山上,则埋着因铸下大错而被废为庶人的前淑妃谢曼娘。
“公子,人已经死了,那些过往你也都试着放下吧。”关北轻声道,“做我们这行的,除了杀人越货什么也不擅长,更没有像你那样聪慧的脑子,所以做事情难免直接冷血了些……我不是在为他辩解,只是有些感慨,不是每个身处深渊的人都如公子那般好运,可以遇见一个不介意自己满手血腥的、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姑娘。”
谢霁侧颜冷淡,没有焦点的视线投向庭院中黑皴皴的树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北、沈莘、仇剑,乃至于谢霁自己,都曾是蛰伏于暗夜深渊中见不得光的老鼠臭虫。若谢霁没有遇上谢宝真,没有被那姑娘焐热了凉薄的心脏,他是否会成为第二个仇剑?
一切不得而知。
有些道理无须关北提醒,谢霁自然明白。
他知道仇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也曾想过要他困顿于阴暗的地牢中日日折磨……如今仇剑死了,他明明该是畅快的,可脑中总是不自禁回想起四岁那年的风雪之夜,仇剑手握弯刀踏着一地尸首而来,解下披风紧紧裹住谢霁幼小颤抖的身子。
那时的仇剑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抱起谢霁,带着幼小的他在风雪中走了很远很远,而谢霁却并不觉得寒冷。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风寒烧得不省人事,仇剑抱着他连夜跑了十几里的山路去看大夫,刚硬阴鸷的脸上满是汗珠,一颗一颗落在他烧红的脸颊上。
他记得自己刚开始认字读书,摇头晃脑地跟着老秀才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仇剑就一边擦拭刀刃,一边坐在门槛上认真倾听,散养的草鸡就蹲在篱笆上咯咯鸣叫,听到有趣的地方,仇剑擦拭的动作就会明显慢下来……
刑部地牢里的那石头画,让谢霁胸中的恨意变得不再锋利。
思及此,谢霁冷淡道:“我恨他,也可怜他,但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不遗余力置他于死地……我猜,他也一样如此。”
或许仇剑也渴望过亲情,但若玉昌宫的大火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折磨谢霁,用残忍的方式将他推向复仇的漩涡。
这种感情很复杂,但关北却并非不能理解。他点点头,对谢霁道,“我明白,若经历这一切的是我,我也不会原谅他。”
事到如今,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已是无用。
谢霁深吸一口气,将仇剑有关的一切抛诸脑后,换了个话题问:“宫里可曾来人?”
关北刚要说‘没有’,就见沈莘提着灯笼急匆匆而来,朝谢霁一抱拳道:“公子,外面来了个姓何的太监,说是皇帝请你入宫一趟!”
关北缓缓眯眼,撑着窗台从屋内跃出,稳稳落在谢霁身边,笑道:“这不就来了么!只是不知道大晚上的,皇帝又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一切照旧便可。”谢霁眼波深沉,淡淡道,“大概是,做交易的契机到了而已。”
入了宫,皇帝果然神色不太好。
见到谢霁,元凌伸手挥退为他捏肩捶背的内侍,揉了揉眉心,示意谢霁道:“别多礼了,坐罢!刑部送上来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那上面写的可是属实?”
谢霁道:“字字句句,皆是事实。”
“可那矛头指向的,是朕的皇后。”皇帝睁眼,沉沉看他,“你们刑部好大的胆子!”
“臣只是奉皇兄之命行事,查出佛骨刺杀一案真相。”谢霁没有落座,躬身行礼道,“正因为牵扯众多,所以才没有在朝堂之上提及,而是交给皇兄亲自判别。”
这件事谢霁没有办错,皇帝很清楚。
待舒出一口浊气,皇帝心情稍稍平复,将刑部的折子一丢,话锋急转而下,问道:“你与永乐郡主的事,如何了?”
似是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及他的私事,谢霁愣了愣,方轻轻皱起眉头,低哑道:“我与郡主本就是义兄妹,加之如今身份隔阂,谢家自是不愿。”
“他当然不愿。英国公言出必践,说是不将女儿嫁给皇家人,便必定不会食言,再者‘谢家八子’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光靠你一人之力,怕是难以娶他家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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