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腾起的火光,厮杀的声音,血腥的味道,都杂在风里,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吹得帐幕瑟瑟地响。
营帐里的灯映着营帐里每一张面孔,岿然不动。
萧阮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里间传来:“……从前看书,说到古人临危不乱,只当是写书人夸张其事,今儿见了王爷,方知世间确有其人。”
什么叫临危不乱,这姓萧的拍起马屁来,也是了得。元祎修心里鄙夷,却竖起耳朵细细听去。
“始平王”像是回了句话,声音太轻,隔得实在又远,竟是听不分明,只听见萧阮笑道:“圣人秋狩,是何等大事,王爷布防,又何等谨慎,便有贼子混进来,也不过几十一百,仗着夜色掩护,方才显得声势浩大……”
元祎修心道: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只有咱们自己乱了,混战起来,才会不可收拾,”萧阮侃侃说道,“所以王爷传令各处点灯,原地待命,敌我分明了,那些跳梁小丑,又还能有什么作为——”话至于此,偏头一笑,“可惜了十九郎,竟无用武之地。”
原来……竟是这样,元祎修也并非全无见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那人说始平王是假的,说始平王是贼子同伙……如今想来,始平王行事虽有可疑,这道理却是对的。那么那人、那人到底什么用心?
萧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王爷何必谦虚,王爷处置得当,圣人也是夸的,就是见了王爷游刃有余,才命我来,与王爷解闷儿。”
元祎修心里有点堵:他如今却被晾在这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回头始平王要与他计较起来……他心里开始发慌。
嘉语心里却定了:他果然是来帮她的。她一直没有开口,他就自个儿一唱一和,偏还能严丝合缝,自圆其说。
“啪嗒!”又落下一子,这个人情,她欠定了。
“不过,恕我多嘴,”萧阮又道,“王爷的布置,也并非没有疏漏。”
嘉语目光微抬。
萧阮笑道:“王爷各处都布局严谨,怎么华阳公主、六娘子与贺兰娘子下榻之处,反而疏忽了?”
嘉语一惊,她自然知道他这话里“华阳公主、六娘子”是假,“贺兰娘子”是真——他什么意思……他如何知道父亲不在营中,这发号施令的是她不是父亲,莫不是他之前就去探过她的营帐?
疏忽?
不不不,不可能有疏忽。她和嘉言虽然人不在帐中,侍卫并未裁减,人手是够的,哪怕真有贼子冲营,那么萧阮……是起了她之前类似的心思,想要趁这个机会,给贺兰袖以致命一击?
让贺兰袖趁乱……死于贼人之手?
嘉语看着指尖黑子反射出凛凛的光,不知道该骇笑,还是该骇笑:她可是一心想要……做他的妻子。从前她是天子遗孀,萧阮明知道她与她的关系,仍与她通奸,可见是有情,这一世,他却想要她的命?
如果贺兰知道了——如果她还有机会知道的话,会怎么想,她还想做他的妻子吗?为了皇后的头衔,为了有朝一日,站在最后的胜利者身边,与他并肩俯视这个天下,她会愿意冒着枕边人想要她死这样的风险吗?
嘉语无声无息地笑了:“那么,宋王殿下有没有帮我补上这个疏漏呢?”
萧阮眼波流转,看住棋盘对面的少女。
整张脸都在兜鍪里,她父亲的盔甲,比她整整大了三个号,背脊挺直,直得像一杆标枪。方才他走进来的时候,她的目光还锋利如刀刃,到他走近,反而放松下来,静下来,静得就像深夜里的湖水。
她信任他。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如果不是信任,怎么问得出这句话。
嘉语被他看得忐忑,她想她大约是被他之前的举动蛊惑了,以为坐在她对面的,是她可以信赖的人——然而并不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亲近到足以同谋杀人放火,何况要杀的,还是他的未婚妻。
也许她该岔开话题——
这一念未了,萧阮的眉扬了起来,猛地长袖一拂,“叮叮当当”,白玉棋子散落一地。
“宋王——”嘉语心里想就算是对她有不满,也不必掀桌吧……然而才说了两个字,风声已至——
嘉语也不知道哪个更快——是箭,还是萧阮,“叮!”破空而来的长箭钉在棋盘上,长箭穿过棋盘,长箭擦着什么过去,被扑倒在地的人抬眸看时,箭就插在帐篷上,箭羽嗡嗡嗡直颤。
只差一点点……
怎么又是我?不知怎的,嘉语想起这个“又”字来。照理来说,这样声势浩大的夜袭,不该是冲着皇帝去的吗,她算是哪个牌名上的人物,当得起这样一场谋划?无非是被殃及的池鱼。
柔软的丝绸覆上她的眼睛,遮住了她头顶的光,是萧阮的袖,充斥在口鼻之间,有极淡雅的香,像是墨香……上次他们距离这么近的时候,都满身污渍,这一次……又是他救了她。
为什么说又。
这走神的功夫,第二箭又至,嘉语灰头土脸打了个滚,这时候才知道这一身盔甲有多坑,光听得铠甲鳞片摩擦,哗啦啦直响,不知道扛不扛得住一箭……阿言说得对,她平日里就该多习骑射。
明知道乱世在即……这该死的惰性。
第三箭……不,这回恐怕不止一箭,只听得“叮!”、“叮!”、“叮!”、“叮!”一连串的响,身前身后,目之所及各个方向都有箭羽在晃动,该死,到底来了多少人!该死,她就不该把部曲都交给嘉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