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周乐反而不怒了,漫不经心只道,“贺兰娘子想不想知道,这边镇上,是怎么杀人的?”
贺兰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瞬间的惊恐,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所以,”周乐柔声道,“贺兰娘子还是不想说吗?”
“说、我什么都说!”贺兰袖哭了起来,大概也是生平第一次,她不在意自己哭得好不好看。
“那我听着。”周乐道。
红的烛火跳跃,从眼睛里折射出淡金色的芒,贺兰袖在无穷无尽的惊恐中,她如今已经不指望能逃出去,或者活下去,她只希望他能给她一个痛快。
她咽了一口唾沫,她的喉咙在冒烟,她饿,比饿更难克服的是渴,她乞求道:“给我一点水?”
周乐摇头:“我想先听贺兰娘子说。”
他真是个魔鬼,贺兰袖想道,他当然是,他们都是。整个世界都是……她后悔了,她就不该再醒过来,在未央宫那张极尽奢华的大床上闭上眼睛之后,她就不该再睁开,不该再来一次。
老天从前全程站在她这边,这一世也许并不。
贺兰袖之前疼得昏了过去,醒来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恐惧,脑子里着实有些昏昏沉沉,想了好一会儿方才能够组织起语言:“将军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死么?”
周乐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贺兰袖来不及揣度,只顺着话头说道:“我被将军的箭射中,到天明时候有人路过,救了我。”
“谁?”
“陆……一位陆郎君,”贺兰袖道,“我背上如今还留有伤疤,将军若是不信——”
烛火跳跃了一下,一片凝腻的光。他和她都知道那是什么,如雪明净的肌肤,她是个美人,对于成日在军营里,军汉间打滚的人来说尤其是。娄晚君不及她美,她是三娘的表姐,她们血脉里的亲缘,浮在眉目里。
周乐揉了揉太阳穴,忍不住自嘲,怪不得三娘忌惮她,死到临头都还敢耍花招。
贺兰袖虽然不能尽窥他的神色,也不敢过分,絮絮说道:“陆郎君有军职在身,不能久留,把我带进城就走了。在城里,又来了好些人杀我……”
这是一个陷阱:你不是唯一的;三娘并没有寄予多高的期望在你身上,她不过是利用你,她同样可以去利用别人;有的是人肯为她所用,为她杀人,哪怕就在洛阳城里。对她来说,你什么都不是。
周乐在烛光里默默看了她一眼。
“我没有说谎……”贺兰袖道,“全洛阳的人都知道,是咸阳王救了我,咸阳王送我上了西山,天子在西山狩猎,我原本、原本是想找天子诉冤,但是没有来得及,那天晚上,西山上出了变故。”
贺兰袖浅浅喘了口气,并不敢停太久:“……我说到哪里了,哦变故,西山上,于瑾,将军定然不知道这个人,他原是是羽林卫于将军的嫡长子,于将军因为隔绝两宫,被判处极刑,于谨跑了,他如今回来,我不知道他回来做什么,反正那天晚上,宋王、宋王他拼死救了三娘。”
这是她第一次吐出“三娘”这两个字,并不觉得生涩,就仿佛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就仿佛她们还好姐妹。
贺兰袖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也许是光晕,也许是别的,她吃力地撑住眼皮:“宋王受了很重的伤,当时大伙儿都以为他要死了,三娘很伤心,她、她逼我给他殉葬……我、我不肯。”
她当然不肯。
萧阮当然是重要的,即便排开那些,地位,门第,三娘的夫君……即便这些都没有,他也是她所向往的,他生得那么俊美,气度那么清雅,举止之间的风度,声音又温柔,温柔得就好像风和燕子在耳边呢喃。
她并非没有爱慕过他,在三娘的光芒之下,在所有手段、心机背后。
但是他死了,她怎么肯给他陪葬,她还有大好的年华,她是皇后,她会是皇后,哪怕他死了,她也能找到下一个……就像、就像当初元祎钦死了,她还能找到萧阮一样……贺兰袖的手垂了下去。
烛火越来越短,越来越短,周乐看着昏迷在地的女子,他应该杀了她,她三番两次算计三娘,虽然并没有成功,但是三娘为之受的伤,受的苦总是真的,他该杀了她,这是他答应过三娘的。
但是他犹豫了。
他还有些线头需要厘清,他不知道她话里有多少水分——即便不全是谎言。他大致明白了那之后的事,贺兰氏为什么没死,又如何委身咸阳王。三娘逼她殉葬也并非不可理解,但是宋王——
宋王他还活着吗?
以及,她当日被救回洛阳,当真有第二批人来杀她么?
周乐并不是不知道这是个危险人物,也不是不知道眼下绝非想这些杂事的时候,宋王离她有多近,他离她有多远,他一直都是知道的,然而,周乐再看了一眼贺兰袖的眉目,手已经抚到了刀柄上。
她脆弱得像一朵花,只要一用力,就能掐折。
但是他这时候恍惚有种错觉,她和三娘……多像啊。在远离洛阳的朔州,在乱臣贼子背道而驰的这一路上,再不能找到比她更像三娘的人了。
……
周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黑如墨,月初,新月如钩,亮得别致又小巧。
“孙将军在外头等。”刘桃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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